虽说在固州势力最大的乃是灵雲派,但是人家高高地居在雲山上,向来不把底下的事放在眼里,这才凡是有拿捏不定的,牵连甚广的俗事,或问些对策、或得些警告,都要往陶公府去。
“自家知十分,固州知九分。”便是说固州地界上的事大多都逃不过陶家的眼。
临海近岸的有几块岛屿,陶公府便建在其中的朱罗岛上,一应用度都由船只运输。陶公自去年七十大宴之后就把府中大部分的事情交给了他的独子陶叙来管理,而自己金盆洗手,只在后面指点一二。5
陶公子贤德有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因而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十分妥帖,深得众人夸奖。4
沈廿负手站在船头,蓝色的外袍与粼粼的蔚蓝海水相衬,冠发高绾,用木簪简单的固定,眼角失了惯带的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威而不露。
今晨他收到封州的消息,说那杀人逃命的王氏被人发现死在了东郊破败的菩萨庙中,当是服毒自杀,从尸身来看已有三五日了。2
风逍同样很是惊讶,当初他让冯双去打草惊蛇,就是沈廿派人在那之后一直跟着王氏,没想到竟然跟丢了,甚而连人死了三五日才知晓。
他们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彼此心照不宣,不再多说。看来要挖到那伙儿人的踪影,还是得好好下一番功夫,等待时机,另外自己这里也要多加小心,提防有人背后捅刀子。4
“沈廿”
风逍提起下袍从船舱走上来,今日没有束发,只是披着,拿玉色梅花夹了几缕,很是淡雅。1
他一直走到沈廿身侧,把小臂上挎着的披风给人披上,见他那脸严肃劲儿,不自觉开口打趣,给他逗闷子,“沈廿,你如果再高些,我可就实在够不着你了。”
沈廿神情一松,自己打了个结扣,笑起来,“像阿琬这样才是正正好。”
“陶公还会理事吗?我也好久没见过阿叙了。”2
“你的阿叙是个比你还执着的书呆子,你要到哪里去见他。此次你又是因事才去找他,他恐怕失望,你们要生出嫌隙喽。”
风逍嗔怒,抬脚不轻不重地踢着沈廿,辩驳道:“阿叙才不是这样的人!三月前我才收到他的信。”
“哈哈哈,你倒又急了,有气留着慢慢朝我身上撒,反正我们还有一辈子呢,你的阿叙和你是过不成的。”
“噗呲”风逍掩面笑起来,议论起沈廿,“你还真是谁的醋都要吃,越来越小气了。”6
陶公府外有一片梨花海,如今只是些干杈子,到了春天才是繁茂,一眼望过去,尽是白雪茫茫,落得人满头,青丝宛如染成白发一样。4
梨花涛,少年笑,就是在那样的季节,风逍识得了陶叙,两人谈及经史子集,好不畅快。现在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1
沈廿与风逍二人刚过了梨树,来到陶公府门前,差人前去通禀,自己候在外头。忽而风逍偏头看到三人走过来,忙拉着沈廿挡在前头,不欲自己被看到。6
“小风哥哥!”
一个粉红色的身影看到他们,连忙跑着扑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年纪稍长,一人肃然持重,一人眉有英气。
那女人望着在沈廿身后躲躲藏藏的风逍,蹙着眉头,说了一句“逍儿?”
风逍无奈,拉着香儿的手,应了一声,称呼女人作“瑶娘”,又呼身旁的男人为“临叔叔”。后者微微颔首,以示答应。
洛逢瑶是风逍母亲越澜义结金兰的姐妹,便是做了风迁和风逍的干娘。她是个厉害的狠角色,有人传说她与魔教有牵连不断的关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武功很高就是了。5
她与连珏临,也就是她身侧的男人青梅竹马,后来当然也就嫁给了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名唤连珏香。
风逍顶害怕她的,倒不是其他的什么,就是他决心嫁给沈廿,反对声最大的就是她,还是后来母亲好言相劝才平息了下来。他看着她看沈廿的眼神,沈廿望着她的眼神,简直几乎要打起来一般。
“洛楼主、连家主”1
“沈家主!”洛逢瑶没给连珏临回答的机会,率先抢了下来,“好巧,在这里遇见你。现在的后生都喜好四处闲逛了吗?”2
“是啊,后生总是无才,才要奔波,不如前辈习惯作威作福的呢。”
洛逢瑶一见沈廿就恨得牙痒,偏生痴小子还一门心思扑在这人身上,真是他八辈子捡来的运气!
这里正斗着,那里陶叙听是风逍来了,赶忙出来迎,见门外这么些人,稍有恍神,迅速静下心,一一请到府中。1
风逍不理会他们,一把抱起香儿,拉着陶叙便走,留沈廿去找陶公。洛逢瑶他们也是找陶公有事,正巧没陶叙什么事,乐得与风逍说上话。5
陶叙让府里几个丫鬟领着香儿到别处去玩,自与风逍到内室谈心。他面上透着喜色,想是与风逍许久未见。
思君若汶水,便也如此罢。
“这是?”风逍揭开茶盖,便闻到一抹淡淡的香,“半点红姿?”
“我一想,你就喜欢。虽说是半点红姿,但茶水是取封坛的梨花晨露,更透着些香。”
风逍呷了一口,细细品来,确实别有一番雅趣,“阿叙,你也是别出心裁。上次你说的《镜略》,我托人带给你了,你可收到了?还有我最近有些不解,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是……”
两人一提到书就开始说个不停,陶叙带风逍看过了最近记的文要和在练的字帖,央求风逍也给写上一副。2
“对了,阿叙。虽然沈廿去找你的父亲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1
风逍将那孱弱的女孩,如何拦下他们哭诉,如何在客栈中流泪痛哭的情状一一说与陶叙听了,临末补了一句,“阿叙,我从未想过人间有这等事。”
陶叙听得自然倒抽一口冷气,双手微微发抖,跌坐到椅子上,长长地叹息,伴着自责,“有这等事,我却全然不晓,不是就和那些人一样了吗?”
他抬头去看风逍,见那人也是一脸愁容,正色说道:
“风逍,让我同你一起查查这件事吧,就算父亲不许,我也要和你一起去!你我都知,若是书中满是仁义道德,人间却纵行险恶,那天下间便再没有人会信。无信不立,天下将崩之兆。”
“所学仁义,所行便要仁义,不然就是迷雾重重、困由心生。”
天色近晚,陶公留一干人宿在府中,而风逍却与陶叙宿在一处,这下当真急着了沈廿。2
“小风哥哥,我要进来啦!”9
香儿“笃笃笃”地敲门,听到里面答应一声,她才推开门,正看见风逍过来给她开门。
风逍见了这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眼前又闪过那留在客栈里,磕得头破血流的女孩儿,心里涌起别样的愁苦,脸上却还是柔和地笑,去牵香儿的软糯糯的小手。
“这么晚了,我们的小香儿怎么来了?要是娘亲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我不怕!”香儿挺直了腰板,脚下一顿,对着风逍天真地笑起来,“爹爹、小风哥哥和廿哥哥都会帮我的。”
“哦?”风逍抱起香儿,向里面走去,对正在燃香的陶叙笑说:“这才多久,沈廿也给香儿撑腰了,你看囡囡的这喜人的劲儿。”
陶叙也笑起来,回说:“你今晚留在这儿,他当真不会说些什么?”
“他才没有那么宽宏大量,这不是把报信的‘百灵鸟’送过来了吗?”
风逍说的“百灵鸟”指的就是香儿,她一进门,他就猜到了一半。沈廿定然是哄香儿,要她缠着自己同榻而眠。本来今晚还准备与陶叙商量一下对策,现下看来是不行了。
“阿叙,我们早些歇息吧,事情明天再议。”
“行的”
陶叙应下来,请风逍和香儿去里卧,而自己在外面。他闲闲地翻了几页书,便吹灭了烛火,睡前仍然忧心风逍所说的事情:父亲那里是不是要……哎,明天再说吧。
风逍隔着帘瞥见外面灯灭了,给香儿掖了掖被子。刚才还闹着要听奇闻轶事的小人儿,很快就窝成一团睡熟了。他无声失笑,沈廿怎么想出这么损的主意,明天自己铁定要挨瑶娘一顿好骂了,不知道临叔叔能不能帮忙说说好话,怎么弄得自己像拐了他们的乖女儿似的。
这里正在胡思乱想,忽闻窗外响起几声不同寻常的鸟叫,没等奇怪,窗外立着一个诡异高大的人影。
风逍呼吸一滞,睡意陡然褪去,一下子醒了大半,横手护着香儿。他和那不同寻常的黑影对视了半晌,两人都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不知从哪里透来的风,惹得屋内的烛火摇荡。
很快,那人影未置一言,一闪而过,便离开了,过后又是几声低沉的鸟鸣。待人走后好久,风逍才缓过神来,偏头看了一眼身旁好睡的香儿,脸上浮起了担忧。
第二日,沈廿一大早便来敲门,表面上是问说香儿睡得好不好,其实就是来接风逍的。他昨夜也听到了非比寻常的鸟鸣,十分担心,恐怕真是要给猜着了。别人在暗,我在明,实在不好下手。
风逍守了一夜,熬到天将明才敢睡下,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儿。由沈廿抱出来的时候,还蜷在人怀里懒懒的,连眼都睁不开,看上去比香儿还小似的,尤其招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