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林园内。
风带起翠竹叶在空中转了几个圈,稳稳地落到褚云鹤头顶,他正踩着雪向园内奔走,出来的急,只披了一件薄薄的浅云色外衣,衣角翻飞,划过盛着积雪的红梅,花瓣簌簌落下。
嘎吱一声,他喘着粗气打开门扇,宴上所用的盆景都聚集在此处,他一个个翻看过去。
“翠青竹……君子兰……晚山茶……”
唯独看到陶菊时,他呼吸一滞,顿了顿,眼前总共二十来盆陶菊均一夜之间枯死了,他眉间拧成个川字,紧抿着唇细细回想着。
「是谢玄?还是皇后?还是……」反正哪个他都惹不起,轻叹一口气,突然听到门外宫人们在讨论着。
“四君子宴开设在即,我瞧大殿下匆匆忙忙地运了几株腊梅回来,不知是要供给谁的?”
另一人听此,捂着嘴轻轻笑了笑。
“哎,莫不是殿下已有了心上人,特意运回来讨她欢心的吧?”
听到最后半句,褚云鹤阴沉着脸打开了门,吓了他们一跳,赶忙规规矩矩地屈身行礼。
他目视前方,冷声道:“殿下的私事,岂能由你们妄自揣测。”
接着,他刚抬起脚准备离开,还是觉得心里生气,又添了一句。
“殿下那样的脾气,恐怕世上无人能容得下,又有哪个千金小姐不要命了敢爱慕他。”1
说罢,抬脚离开了御林园。
而此刻,谢景澜的随身侍卫京卫恰好路过,恰好全部听了进去,恰好他就要去往谢景澜的寝殿。2
心里有股不知名的火让他看谁都不顺眼,一股脑地往前走,才发现已经到了谢景澜的景华殿,一股冷风吹过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叩响了大门。
此时殿内,京卫正在和谢景澜告状,一口一个大逆不道,说得有声有色。
“殿下,您是不知道,褚太傅他,他太过分了!”
“他不仅说您脾气差,说您气量小,还说这世间就没有女子敢爱慕您!”
“您听听,这些话我听了都觉得过分!过分至极!”
而谢景澜坐在殿内主位上,只一下一下摩挲着茶碗,脑子里显现着说这些话的褚云鹤,想着想着,他便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自顾自说了句:“可爱至极。”1
京卫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殿下,您说什么?您说褚太傅他可爱?”
愣了会神,似乎是在整理这浩大的信息量,半晌,他皱着眉抬起头问道。
“殿下,您,您该不会是……断,断——”2
还没断出个所以然,门外传来来回踱步的声音。
褚云鹤盯着红门已久,来回踱步了许久,才终于抬起手想叩门,但在手掌与红门相隔之时,他啧了一声,又想将手缩回去。
就在此时,门开了,从中伸出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褚云鹤的手腕,他心中一惊,不看都知道是谁。
刚想将手收回来,来人却怎么都不放,褚云鹤皱起眉刚偏过头去,竟被他一把拉了进去。
“进来说话。”
后将大门一关,那片翠青竹从褚云鹤头顶飞起,落到了地上。
京卫给褚云鹤倒了碗茶,便独自站到谢景澜身侧,看着褚云鹤一脸的诧异。
许是被这奇怪的目光盯着浑身不舒服,褚云鹤没忍住问道:“他怎么了?”
谢景澜没坐在主位上,反而同褚云鹤坐在一处,只淡淡道。
“他有病,别管他。”
“……”
接着将身上的大袄脱下来披在他肩上,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也不多穿点,你还是小孩吗?”
“……“褚云鹤没说话,还真有点冷,他往里缩了缩,他掖了掖大袄。
抿了一小口茶后,谢景澜慢慢开口道:“我听说,太傅在外面说我,脾气差?气量小?没人敢爱慕我?”
说到最后一句,更是加重了‘爱慕’两字。
“噗——”喷出一口茶。
褚云鹤尴尬地擦了擦嘴,别过脸去,磕磕巴巴道:“没,没有。”
只听到身侧人一声轻笑,便又被一只手强硬地将脸转过来,谢景澜慢慢靠近他,一字一句道。
“看着我,再说一次。”2
一抹红悄悄爬上了耳根,褚云鹤紧张到不敢呼吸,但脑子里又想到了什么,换了副表情质问道:“你找人跟踪我?”
这话倒让谢景澜无从辩驳,要说是偶然路过,谁信啊。
谢景澜的沉默让褚云鹤越发地生气,但又觉得自己没有身份与资格生气,他变扭地留下一句话便夺门而出。
“留着你那腊梅哄你的心上人去吧!”
京卫一脸的不解,懦懦问道:“殿下,褚太傅这话什么意思?”
谢景澜只愣了一会,嘴角便不自觉地上扬,对京卫说道:“干得不错。”1
“什么????……”
巳时,冬雪四君子宴,正式开宴。
待褚云鹤回到御林园时,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植被都用红布盖着,他心如死灰地站在一旁。「本来是想找他借腊梅一用,陶菊也好被代替,左不过是受陛下嘴上责罚一番,现如今四样少了一样,今日官宦大臣都要参宴,当众让陛下丢了脸面,我这人头怕是要保不住了。」
官宦君臣与众亲眷纷纷到场,同往常一样,先由歌舞伎开场。
一阵歌舞升平后,建元帝给他使了个眼神,褚云鹤攥紧了手,掀开了红布,他紧闭着眼已经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耳边却传来众人的夸奖声。
枯死的陶菊被换成了腊梅,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传入肺腑,浓烈又悠然。
建元帝龙颜大悦,止不住地赞口褚云鹤这事办得不错,他跪拜接礼时,瞟到谢景澜的生母曹氏,神情有些不对,像是觉得这腊梅不应该出现似的。
只是一丝疑惑,褚云鹤没有多想,便抛之脑后,再转身时,见到了谢景澜和谢玄同时坐在一侧,建元帝吩咐落座,可在场只剩下两个空位置。
一个是谢玄身侧的,一个是谢景澜身侧的。
他哪边都不想坐,坐哪边都有罪,此时,谢玄幽幽开口。
“褚太傅,来这边坐,这边宽敞些。”
褚云鹤见谢景澜也没说话,刚想迈开步子,却又听见谢景澜伸手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似是警告,似是威胁。
褚云鹤想了又想,反正横竖都是死,他便继续迈开步子向谢玄那边去,才走没几步,谢景澜终于开口了。
“谢玄,你是不是忘了祁镜春祁太傅了?”
此时,褚云鹤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谢玄身后的祁镜春,他对着祁镜春点点头,以示问好,但那人好似不太领情,白了他一眼。
感受到身后人的迫切注视,谢玄起了一个激灵,咳了两声,便让祁镜春坐在他身侧。1
褚云鹤落座后,一直感受到有三处目光盯着他,所以直到宴会中途,他都只目视前方,战战兢兢,甚至想把自己的感知封闭起来。
置身在冷冽养目的翠青竹林内,嗅着晚山茶和腊梅的香,众人相互举杯痛饮,悠然惬意,褚云鹤刚觉得身心稍微放松了些。
此时,皇后提议道让这些小辈给大家舞个剑,弹个琴什么的,众人附议,皇后搬来一个木盒子,里头都是各位官宦的家眷名字。
皇后刚伸出手,曹嫔却好像没拿稳酒杯,洒在了桌上,建元帝向她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示意皇后继续。
抽出来的第一张纸条,展开一看。
“褚,褚云鹤?”
听到自己名字的褚云鹤一惊,猛地抬起头,明明是官宦群臣家眷们的,怎么还有他的名字,正诧异着,没想到建元帝劲头正兴,当场要求褚云鹤舞个剑来看看。
不止是褚云鹤自己,连祁镜春都面上一惊,谁不知道褚云鹤只是个文官,虽不算瘦弱但哪会舞什么剑啊。
皇命难违,褚云鹤只好硬着头上了,此时,谢景澜递给了他自己的佩剑,冲他点点头,却不正视他。
褚云鹤拿着佩剑上台,拔出剑来,冬风吹过,带起几片竹叶,擦过剑刃,一下分成了两半。
他将剑鞘放在一侧,拔出完整的剑来,发出一阵阵剑鸣。
剑如游龙出水,手腕轻抖间挽出数朵银花,剑尖划破空气发出轻啸,一个侧身翻转,剑气带起了红梅花瓣,漫天飞花与剑影共舞重叠,褚云鹤一身白衣在花海中时隐时现,最后一斩带过,花瓣缓缓飘落。
耳边迸发出众人的鼓掌声,结束后,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就被引到了谢景澜那边,谢景澜没有同旁人一样叫好,甚至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1
许是褚云鹤的落寞打动了谢景澜的心,他缓缓抬起眸,对着褚云鹤用嘴型说了两个字。
“不错。”
二人身后,皇后却直愣愣地盯着谢景澜,仿若心中有千万怒火,而曹嫔,却在整理衣袖时,对着皇后得意地笑了笑。
就在此刻,褚云鹤突觉手心里被什么咬了一口,突然全身躁郁不安,而那只手也不听反应,直冲着建元帝而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