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烧得残毁的信纸已被积雪覆盖,红梅花瓣随着冬风飘进里屋,落到香炉内。
褚云鹤弯着腰跪在地上,在往炉鼎内添着无烬香,红梅瓣在一片灰白色里格外显眼,他顿了顿,还是将红梅瓣捡了出来。
“这世间已是混沌不堪,我也是,下辈子,别再来了。”
他声音清冷,语气平静,不知这句话,是说给孑然一身的红梅,还是说给他自己。
话毕,院里起了一阵冷风,将红梅瓣从他手心里吹向了空中。
他脸色平淡,肩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迹,但他任由着冷风吹打,只是怔怔地跪坐在香炉旁,看着红梅瓣越飘越远。
就好像逃离皇城的不是红梅,而是他自己。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来者叩了叩门,在门外站定。
“褚太傅,陛下说趁着冬景甚好,让您办一个关于冬雪的庆典,就定在后日。”
原来是宫里传事的小太监,褚云鹤在门后答了一个“好”。
梅枝的冰晶被风吹落,打在案台上,恰好落到了“梅兰竹菊”四个字上。
红梅这院里到处都是,他偏头想了想,决定将梅花换成别的。
这几日一直在四处打点着庆典的事,忙起来就能将那些事抛在脑后,他事事要求亲力亲为,宫人们有时私下嚼舌根,都说褚太傅不太正常。
“哎,我那日正和四喜搬着红梅盆,褚太傅突然冲过来抢着要帮我们搬。”
“可不是吗!那一捆翠青竹有多重你们不是不知道,明明可以架在推车上运过去的,褚太傅硬是要自己一个人搬过去。”
“就是啊,那日我瞧见他,一个人搬了四五盆兰花,将后背都磨出血来了也不停歇,关键是这寒冬腊月的,他穿的衣物也极少。”
“嘶——你们说褚太傅是不是这儿,出了问题?”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到褚云鹤拖着一大捆翠青竹走来,赶紧四下哄散了。
几个宫人默默看着褚云鹤远去的背影,对视了一眼,啧了啧嘴。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褚云鹤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为了夜里能睡得更加沉,能在梦里好好见一见朝思暮想的人。
当身体的疲累超过心里时,夜里就不会再痛苦到睡不着,也不会再任由自己哭到睡着。1
几只燕雀从殿上的青瓦飞到雪地上,啄了几下干瘪的几粒稻谷,发出‘嘟嘟’的声音,不知从哪窜来一只白花花的东西,引得燕雀一哄而散。
褚云鹤听到声响,走出院门一瞧,原来是一只白狐狸,只是这狐狸似乎受了伤,白茫茫的雪地上淌了一条血迹,脚踝处还有半只脚链。
这狐狸似乎通人性,见者褚云鹤的房门敞开着,便拖着瘸瘸的腿一溜烟冲了进去。
褚云鹤一脸哭笑不得,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情景。
谢景澜八岁那年,随着建元帝外出围猎,那时他和褚云鹤还不相识,明明围猎时受了伤,却硬要假装自己没事。
“殿下,您受了伤,还是随老奴去找太医院的包扎下吧。”
一主一仆在被白雪铺满的长廊内走着,谢景澜走在前头,白团子一般的脸上写满了倔强。
“不去!我可不能让谢玄小瞧了我,这点小伤,本王可以自愈!”
“哎哟喂我的小殿下呀,您慢些走!”奴仆跟在谢景澜身后一脸的无奈。
就在此时,褚云鹤刚住进建元帝钦赐的院内,开着门扇,一身白衣在屋内忙碌着。
不知是神明指引,还是前世羁绊过深,谢景澜拖着渗血的腿,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那间院子。
“鸣?鹅?鹅云居?”
年幼的谢景澜仰着脑袋看着门匾,磕磕巴巴地念出声来。
“是鹤,鹤云居。”褚云鹤从院内缓缓走过来,一身白衣似乎要与这白净的雪融于一片。
二人就站在院内,一眼万年,大雪清白,一条红线,就这样缠上了各自的指尖。2
一阵冷风带着雪花吹过,褚云鹤才从回忆中恋恋不舍地回到现实。
他眼底泛着水雾,长舒一口气,自顾自说道:“风太大了,迷了眼睛。”
便慢慢走进屋内,找了一圈也没见着那只白团子,最后,走到里屋时,发现床上被褥里裹了一个球,哆哆嗦嗦的。
褚云鹤轻轻笑了笑,从橱柜里找出几个煮熟的鸟蛋,剥了壳,就放在被褥外头,静静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从被褥里伸出一只白花花的小爪,一个接一个。
还剩最后一个,褚云鹤歪了歪脑袋,将鸟蛋握在手里,那小白爪往外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半晌,被褥里探出了两只白耳朵,见褚云鹤不动,它才将自己整个脑袋探出来。
这时褚云鹤才看清楚,这应该是只北东那边的雪狐,两只黑漆漆的小眼睛滴溜转着,可爱至极。
褚云鹤看愣了神,刚想上手摸两把,雪狐啊呜一声咬住了他的手。
“嘶——小东西还挺凶。”
这雪狐牙齿虽然锋利,但好歹没给他咬出血来,褚云鹤又想起那一年,谢景澜在他锁骨上咬的那一口。
恰逢建元帝登基不久,大赦天下,褚云鹤也奉命成为了谢景澜的太傅老师,但谢景澜年幼时和其他小孩一样,贪玩。
又是这篇政要背不出啦,又是哪哪又闯了祸。
褚云鹤疼他,便替他背了许多黑锅,但也有十分离谱的。
有一回正逢年节,宫里宫外都忙着准备除夕夜团圆饭,谢景澜特别喜欢吃糯米糍,便偷溜进厨房吃光了所有的糯米糍。1
被提溜到建元帝面前时,褚云鹤便自请责罚,说是自己吃的,建元帝哭笑不得,只问他一句。
“那你说,你是怎么吃到他嘴上的?”
褚云鹤向身侧一瞧,那面团子脸上还都是没擦干净的面粉。
建元帝也没追究什么,只是年幼的谢景澜有了心理负担。
这一页本该轻飘飘地掀过去的,但就在那夜,大家都在殿里守岁,鹤云居里只有褚云鹤一人,烛火也没点几盏,一个黑球球溜了进来。
趁着褚云鹤正坐着看雪景发呆,谢景澜上来就在他锁骨处咬了一口。
温热的鲜血缓缓流下来,滴在白衣上,染成了红梅花。
白团子红着脸,耷拉着脑袋。
“太傅,我总是给你惹麻烦,所以!我咬的这一口,代表着你是我的占有物!”
褚云鹤抬手揉了把他的脑袋,只笑着说:“谁教你的?”
谢景澜垂着眸支支吾吾道:“那日,那日我瞧见殿里有两只小猫,一只骑在另一只身上,上面那只张嘴咬着下面那只,我问了公公的,公公说,说……”1
褚云鹤刚想捂住他的嘴,叫他快别说了,但又很想知道他能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便问他。
“说什么?”
谢景澜大声说了四个字,便急匆匆地逃出去了。
“说,说这是爱!”
半晌,院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让这寂静的院子,也多了几分生机。
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喧闹,领头的是皇后宫里的大太监陈喜,他挥舞着拂尘,对着鹤云居道。
“给我搜!”
褚云鹤心头一震,不知哪里得罪到皇后了,将白团子藏好以后,便打开门扇站到门槛外,一脸严肃道:“不知陈公公大驾光临,褚某有失远迎了。”
陈喜眉毛往外一撇,眼皮子耷拉着瞧不起人,冷哼一声道:“老奴可不敢受褚太傅这一拜,褚太傅现在胆量越来越大了,连皇后娘娘的东西也敢偷?”
褚云鹤微皱眉头,又想起那只白狐狸,刚想解释,陈喜冲他白了一眼又道:“这东西可是皇后娘娘拿来做大袄的,识相点,快交出来,否则——”
陈喜伸出手在脖颈上比了个手势,一脸的狗仗人势。
褚云鹤脸色一沉,原以为皇后娘娘只是饲养那只白狐,没想到居然要活剥了皮做成大袄,他坚定了心思不愿交,刚想说话,院门又来了个人。
他一身玄衣,抱着双臂,高高束起的马尾被风吹起,红色的发带闯入褚云鹤的眼眸。
“否则什么?陈公公好大的胆子,褚太傅是圣上钦点的,你没有御牌,就想擅闯?”
褚云鹤双眼微微睁大,不自觉地流露出安心的笑容。
陈喜是个狗仗人势的,皇后与谢景澜向来不和,分庭抗礼,他有几个狗胆敢和皇子较劲,见此,便只陪着笑脸灰溜溜地回去了。
鹤云居内又恢复了平静,二人站在两侧,迟迟没有说话。
此时,从衣柜里蹦出来了一只白狐狸,在啃着桌上的鸟蛋。
见此,谢景澜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我以为谢玄给了你什么好东西,能让太傅这么死心塌地,不过是只白狐狸,就能收买你的心了?”
这么久没见,谢景澜也不好好说话,褚云鹤便也不乐意与他争辩,平静开口。
“是又如何。”
简单的四个字,将谢景澜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只留下几个“好好好”便离了院子。
褚云鹤长舒口气,回了里屋给白狐清理伤口,一夜平稳过去。
很快,就到了庆典当日。
一大清早外头就来了人,慌慌张张地大喊。
“褚太傅,不好了!庆典用的黄/菊全都枯死了!”
褚云鹤眉头一蹙,庆典开展在即,这时候四君子之一的菊花全都枯死了,若是没办好陛下的差事又是死路一条。
他着急地来回踱步,想了半晌,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