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在木桌上散落着,酒味蔓延整个里屋,褚云鹤嗓间充斥着辛辣味,弯着腰呛咳了好久。
谢玄对他讥笑了一番后,满意地拍了拍手,语气里却又带着一丝怀疑,他道:“若坐在这的不是我,你真敢当着他的的面下毒?”
褚云鹤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酒水,脸色平静,语气淡然,道:“为何不敢?不说我与他无半分情意,且此刻,能救我的,只有殿下您。”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一阵粗重的呼吸声,冬风从窗外带来几瓣红梅,褚云鹤缚眼的红丝带被风吹起,映着身后伫立已久的谢景澜。
谢玄昂着头,眼神讥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对着谢景澜道:“大哥,看清楚了吗,你最放在心上的褚太傅,于你,没有半分情意。”
说到后半句时,他着重了‘半分’二字,他就是要一步步瓦解他们二人的关系,不管是权力还是情,他没有的,谢景澜也别想拥有。
闻言,褚云鹤心头一震,眉间微蹙,在没有完全铲除谢玄分支党羽之前,就算要真的与谢景澜决裂,也是值得的。
这世间偌大广阔,他总能再遇到喜欢的人。
在自己身死魂消之前,能为他做好这些,就够了。
风带过他鬓间碎发,他依旧镇静从容,淡淡开口道:“你听见了也好,我也不用日后再找机会去和你详说纠缠,我今日所说,皆是——”
他还未说完,身后人便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就没入这清天白雪里。
只听褚云鹤一声浅浅的舒气,似是解脱,似是道别。
「愿你今后,同这满地白絮一样,活得从容干净。」
只听对面人一声冷笑,靠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一脸的戏谑,他道:“褚太傅,你该不会是在和大哥演戏吧?”
一阵寂静后,褚云鹤淡淡开口。
“怎会?”他确实是没有想到,谢玄疑心如此大,三番五次地测试他,先是没字的白纸,再是没毒的药粉。
还没等谢玄开口,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领头的是建元帝身边的王好,见此,褚云鹤赶忙将眼上的红丝带扯了下来。
“哟,小殿下也在啊。”
谢玄只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道:“褚太傅,陛下叫您过去一趟。”
褚云鹤回答道:“是,我这就去。”
待王好一行人离开后,谢玄歪了歪脑袋,凑着褚云鹤的耳边说道:“父皇有任何决策,都得一字不落地告诉我,你若有半句不实,身首异处。”1
褚云鹤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他非常清楚谢玄找他做傀儡的另一个目的。1
太傅虽是闲职,但总归算是帝王的心腹,他私底下帮建元帝收的烂摊子、做的事,谢玄都知道,所以控制了褚云鹤,等于控制了建元帝。
但眼疾未愈,自然不能让陛下知晓此事,好在双眼并不是完全看不见,还能依稀分辨出人的样貌,人在失去视觉以后,听觉便会被无限放大。
他一路跟着王好入宫觐见,却不小心在长街上被人流冲散,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身边窜出一道黑影,轻轻搭上了他的手,也不说话,只带着他往前走。
其实二人心知肚明,他知道来人是谢景澜,想同他说前面说的都是谎话,其实他早已将他放在心里。
可能是人太多怕又被冲散,亦可能是太想说出心里话,手先替他做出了反应,轻轻捏了谢景澜一把。
意识到自己越界了,他一下便将手抽回,而此刻,也恰好到了勤政殿。
只觉手中一松,那人便同其他人混在一起,不见了。
殿内,建元帝正坐在桌前练着书法,见褚云鹤来了,便拿起题好的字。
“来,帮我看看,我这副字写得怎么样?”
褚云鹤伸手接过,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除奸革弊。”
建元帝道:“朕已年迈,储君之位一直无人,我意立谢玄为太子,你看如何?”
褚云鹤虽有一瞬间的诧异,但在帝王面前少说话总是对的,他只点了点头。
“微臣蒙受皇恩,常思报国,立储关乎国运国本,臣不敢妄言。”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2
此言一出,褚云鹤当即愣了愣,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恰好撞见建元帝阴郁的眼睛。
“朕知道,有人觉得朕年迈,觊觎皇位已久,所以,我需要知晓你,褚云鹤,你对朕,没有二心吧?”
闻言,褚云鹤赶忙跪下磕头道:“微臣对陛下绝无二心!”5
不愧是父子,建元帝和谢玄一样,疑心颇重,都喜欢无端揣测他人。
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建元帝摆了摆手道:“最近有线人来报,户部尚书郭嘉似是有贪污之嫌,曾有人亲眼看见他府邸内有座由金砖银砖搭砌的屋子,你去查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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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内,郭府。
夜里,乌鸦扑棱着翅膀从枝丫跳到房顶,抖落了一白雪,院中,大雪还在簌簌下着,有一两片雪晶落在棺材上。
中堂内,烛火通明,一具硕大的棺材摆放在郭府内,漫天都是花白的纸钱,落在地上同白雪融为一体。
棺材前有个燃着火星的炭盆,应是刚烧过东西,里头还残留着半截黄纸。
案台上,插着九根香,烟雾缭绕,背后则立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几个字。
“爱妻李郡之灵位。”
此时,郭嘉一身丧服颓废地瘫坐在一旁,拿起李郡的牌位轻轻摩挲,又抱在怀中,眼泪从眼角滑落。
突然,他表情惊恐,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灵堂通明的烛火突然集体熄灭,棺材里发出‘嗵嗵’的响声。
随着棺材板落到地上,从里面慢慢升起了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衣,黑发披散在腰间,慢慢从棺材里爬出来。
郭嘉手一松,牌位掉在地上,他害怕地后退道:“你,你是谁!”
女人将头发往后一掀,是一张同李郡一样的脸,面色惨白,眼瞳全是黑色,只是口唇红得鲜艳,诡异至极。
只听郭嘉一声声惊喊,奴仆们皆被吵醒,急匆匆地奔向灵堂,却只见到了已经疯癫的郭嘉。
他一遍遍地对着家仆喊道:“李郡活了!李郡活了!”
棺材板开着,李郡穿着素衣完好地躺在里面,面色祥和,看不出什么来。
褚云鹤将纯色大袄脱下,抖落了上面的积雪,放置在灵堂座椅上。
他对着李郡的棺材转了个圈,问道:“按照你们所说,郭大人昨夜还是正常的,是他今早一声大喊,你们才发现他疯了?”
日光正甚,府邸的长青松柏沐浴在阳光下,树枝上时不时掉落些许雪晶。
郭府的主管点点头,道:“夫人突发恶疾过世,老爷可能是过于思念,昨夜便叫我们全都回去休息,他说要一个人好好陪陪夫人,待我们醒来时,就是这样了。”
褚云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你们是如何得知昨夜的具体情况的?就是说,你们有真正地看见李郡从棺材里爬出来吗?”
此时,主管眼睛左右转了一番,咽了咽,压声道:“昨夜我怕大人一个人出事,所以我一直待在灵堂后守着他。”
接着,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继续道:“其实要说完全看见也不是,后来我便睡着了,只记得期间似乎有一个人来过,等我真正醒来的时候,便只看见大人指着棺材里夫人的尸体惊呼。”
褚云鹤心存疑虑,挑了挑眉,继续问道:“那你有看见李郡的尸体爬出来吗?”
主管摇摇头,道:“那倒是没有,具体的都是老爷早晨一边疯笑一边说的。“
褚云鹤点点头,便自顾自观察了起来,灵堂内虽摆设整齐洁净,但好似东西并不全,只有一个供桌和炭盆,若真如郭嘉主管所说,二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郭嘉不愿接受妻子离去的事实,而需要夜晚独自守灵。
便有些说不通了,不说贡品,连民间灵堂都会摆放的花圈与挽联,帷幕和布幔都没有,霎时间他脑中闪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若郭嘉与李郡并不是一对情比金坚的夫妻呢?
想到这里,他将目光移到了供桌上的香炉内,一般灵堂的香炉内都只插三根香,以表净重追思,但这里却足足插了九根,且香灰向外弯曲,颜色如黑灰似碳。
他皱起眉,不禁喃喃道:“看来这李郡的冤魂怨气冲天,死不瞑目啊。”
像是李郡回应了他似的,话音刚落,院里便起了一阵风,九根香齐齐地断在外面,像是拦腰斩断一般。
褚云鹤心里有了主意,他侧首问道:“你前面说,昨夜还有人来过,是谁?还记得样貌穿着吗?”
郭府主管刚要回答,门外却传来一阵阵勒马声,骏马在郭府外传来一声声马嘶,马背上坐着一人,他一身红衣,鲜衣怒马,护臂裹着纤细有劲的手腕,以往总高高束起马尾示人,今日,他却将发丝全都包裹了起来,佩戴着一盏金丝冠冕,多了几分成熟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