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离开这家陌生的客栈,闻朝意都没再见到过奚醉。3
送他出门的是个陌生面孔,相貌平平,看不出年纪,自称是替魔君养鸟的下人,代号孤鹰,沉默寡言,出了客栈,替他指明方向后,便不见了踪影。
此处十分偏僻,距离仙修们落脚的住处极远,即便御气而行,也需花上两三刻钟。
但闻朝意并未急着往回赶,而是在客栈不远处一条人烟稀少的小河边,随手拾了枚鹅卵石,以灵气劈开,用破碎的尖锐处,将自己的衣物深浅不一的划开。
他不知道的是,隔着密林,客栈三楼的某一处,仍有人在注视着他。
“小仙修这是在干嘛?他那身衣服好贵的,为了找和他原本那件材质版型相似的,我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奚醉闻言于阴影中抬眼,一双黑眸泛着猩红,如同燃烧过后,还未来得及熄灭的灰烬。
刚回来的封恭吓了一跳:“您这是入过魔?我走之后发生过什么?您都多少年没这样过了?”
“只是留了点痕迹,没入魔,能克制得住,”奚醉语气淡淡地说,“池濯的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封恭回答说,“他醒来之后第一时间联系了蔺泠,我和初九躲在暗中,按您的意思,并未阻拦。”
“嗯。”
奚醉应了一声,并未多言,只倚在窗边,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目光始终都在闻朝意的身上。
按理说,客栈与小河隔着密林,别说靠在窗边,就算站在屋顶上,都不可能看到河边的景象。
但这几个邪魔的修为显然高得不讲道理,封恭见奚醉并无发怒的意思,便也站在其身侧看了起来。
只是这个风流浪子不光偷看,他还要发表自己的感慨。
“小仙修把自己划破了呀,力道没掌控好吗?诶?他干嘛把伤口泡进水里,是不懂得包扎吗?这细皮嫩肉的,多疼啊!”
“吵死了,闭嘴,”奚醉不耐烦地用杯盏敲了一下窗框,“再嚷就送你去欲窟供人挑选。”
比起被迫禁欲半年,显然卖一辈子沟子更可怕,封恭立刻放低了声音:“他这样自虐,您不心疼啊?”
“他不是在自虐,”奚醉低叹了一口气,“他是觉得蔺泠不傻,单单一点痕迹和气息骗不过去,才干脆给自己安排了一整套。”
撕扯的痕迹,出血的伤口,被水打湿而散开的长发,满是污迹与泥泞的衣服。
闻朝意有个师兄,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协助官府破案,再回到仙门里讲给师弟们听。
幼时的闻朝意对此非常感兴趣,常常缠着那位师兄讲到深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也要坚持着将案件听完。
也因此了解到了很多作案者的心理,受害人的特征,以及案发现场的状况。
他知道即便侵犯不成,也不可能只留下一处咬伤,也知道奚醉舍不得真的弄伤他,便干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动手。
做完这些准备后,闻朝意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割伤自己的石头彻底粉碎,扬入河中。
亲眼看着冰冷的河水将石粉冲散,才依照孤鹰指给他的方向,御气而走。
封恭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领悟了“给自己安排了一整套”的意思,深抽了一口气:“小仙修……真的单纯吗?我怎么觉得他比邪魔更有做连环杀人凶手的潜质呢?”
“单纯又不是白痴,”奚醉冷笑道,“他要真是傻白甜,别说护着了,我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您这么喜欢他,干嘛不把他留下?叛道又如何,咱们难道还怕了问君山不成?”封恭奇怪道,“他明显对您也有意思吧?”
“他对我有意思,但不一定是喜欢,”奚醉语气平静,“他才初入尘世,与我接触不过两三日时间,不一定分得清依赖、感激、冲动、仰慕这些情绪,和情爱之间的区别。”
封恭不解:“那又怎么样?试试呗,真不喜欢了就江湖不见,一别两宽,又不是良家少女,还讲究个贞洁。”
“他若不是仙修,当然可以,”奚醉皱眉,“但你别忘了,他若叛道,会被整个仙门追杀,他必须依靠我们保护。倘若到时候,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我,却又无法离开我身边,才真是……”
才真是可悲。
奚醉心想,自己的确是对闻朝意一见钟情。
但这种喜欢,究竟是欣赏多一点,还是见色起意更胜一筹,他自己都难说清楚。
他出生于奚家那种物欲横流的环境中,幼时所见所闻皆是放荡。
许是生性叛逆,不但没能耳濡目染,反倒厌恶那种利益与皮肉的交易。
故而那些想要借着美色攀上魔后之位的,他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被谣传魔君不行,都懒得解释。
他以为自己见得实在太多,早就麻木了,也不想因欲望而放纵自己,彻底堕落为魔,便孑然一身,独行数载。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求得骨香的解法,或者死在寻求解法的路上。
从不曾想过,会对一个初入尘世的小仙修,动了这般心思。
作为魔君,他的确可以直接掳走闻朝意,把他关在自己的魔君殿里,肆意侵犯,用气息死死控制住对方,使其连求死都做不到。
他亦不害怕与问君山为敌,那些长老护法说不准都和骨香有所关联,夺走了最合适的炉鼎,也能一举两得,确保世间不会出现第二个服过九重香的人。
可他不想把小仙修关起来,他喜欢对方因为自由而灵动,因为达成心中所想而雀跃的模样。
也同样,不想看到闻朝意因他而叛道后,却发现并不是真的喜欢他,想江湖不见,都做不到。
“真麻烦,”封恭感慨说,“还是跟邪魔快活更自在。”
“少废话,”奚醉感受着闻朝意的气息越行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才起身道,“换身行头,跟我去查扶摇玉露失传一事。”
封恭跟在后面问:“您不亲自去看他骗那群琴修?”
“不去。”
他会避开闻朝意几日,看看对方究竟是会从暧昧中冷静下来,还是会更加思念他。
***
顺着孤鹰所指的方向,闻朝意顺利回了师兄们落脚的那家客栈。
距上次离开,才过去十来个时辰,纵使闻朝意等人惊心动魄了一整晚,这座伫立在盛世京都繁华处的客栈,也基本没什么改变。
一如奚醉所给的信息,师兄们果真都还没回来。
闻朝意以客房钥匙为证,找二小讨了沐浴用的温水,再次清洗伤口和污迹后,换上仙门弟子的装束,将原本那身破损的衣物丢弃。
在此过程中,他被不止一位好心人问及为何这般狼狈,却始终不答,装作难以启齿。
沐浴更衣后,更是将自己反锁于房间内。
直至临近黄昏,蔺泠终于带着一众琴修,风尘仆仆地赶回客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浓浓的倦意。
隔着木门,高胜鹤在走廊上的抱怨声也能听得十分清晰。
“真晦气,那老头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咱们去的时候,那群官兵连尸首都不肯让我们看一眼,就说可能跟我们有关,我呸!”
“你小声一点,好不容易出来的,若是让奚家人听到,就完蛋了,”齐万松唉声叹气道,“这次若不是林师姐给我们求情,都不知道还得在里面关多久。”
“都先别吵了,”蔺泠的声音插了进来,“池濯方才传讯于我,说他在京城外昏迷了一天一夜,各个城门口,皆无他进城的记录。”
高胜鹤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说,我们见到的那个‘池兄’是假的?蔺师兄你不是说他虽是江湖人士,但武功卓越不亚于修道者吗?什么样的人能在无声无息间,将他打晕于城外,且不留半点痕迹?!”
十数人正巧走到闻朝意所在的客房门口,他便干脆不再偷听,推开门,哑着嗓子沉声道:“魔君,奚醉。”
“吓?!”门边的高胜鹤被吓了一大跳,看清是闻朝意后,哭天抢地道,“小师弟?!你昨晚去哪儿了?!你可知道师兄一大清早,就让那天杀的官差从被子里拖出来?呜呜呜……”
他嚷着,就打算上来搂住亲爱的小师弟。
闻朝意却朝后退了两步,道:“别碰我。”
“啊?”高胜鹤懵懵地看着他。
蔺泠察觉到了奚醉故意留下的气息,拍了拍高胜鹤:“别碰他,让我看看。”
齐万松也发现了不对劲,拧起双眉道:“璞璞,你身上怎么都是伤?”
闻朝意不言,亦不与众人对视,只站在阴影里,垂着头,默默听着师兄们各自不同的反应。
若是以往受了委屈,他可能会因师兄们向着自己,而浅浅地抱怨一番。
但如今,他无法肯定,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都完全不知道或者没参与过炼制骨香。
蔺泠开了天眼,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闻朝意的魂相,沉着脸问:“意欲侵犯你的那个人,说他名叫奚醉?”
闻朝意还没来得及回答,其他几名师兄便都炸开了。
“什么?谁侵犯小师弟?”
“管他娘的谁,敢染指璞璞,老子废了他。”
“该不会是昨晚假扮成池兄和我们接头的那个男人吧?”
众多声音里,唯有一个女声最为刺耳:“奚醉意欲侵犯闻师弟?呵,怎么可能?”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