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内惊堂木一响，评书老者正襟危坐。

　　“上回书说到，问君山巅，有一仙门，人丁兴旺，以千计，所修术法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唯有一术，曰傀儡秘法，不可修之。”

　　这段评书大抵是近日京城中，最受好评的一类。

　　闻朝意随师兄下山方才不足五日，便在各大酒肆茶楼中听了八轮有余。

　　而评书里提到的问君山，正是他所修行的仙门。

　　仙门内不可修之禁术，傀儡秘法，亦正是他此行的原因。

　　评书老者继续道：“这秘法为何为禁术？且听老生道来。五十余年前，仙门中一名奇才横空出世，其名越空山……”

　　越空山，曾经仙门中的傀修大师兄，因其心术不正，只为在比武大会上博得头筹，便暗中杀人炼尸制傀，不仅犯了滔天罪孽，还使得傀儡秘法，在江湖上成了禁术。

　　他本人也因此堕为邪魔，被仙门长老联手封印于大阵中。

　　半月前，琴修一脉大师兄蔺泠，照例前往后山禁地检查大阵，却发现那邪魔，竟不知如何挣脱出封印了其十三年有余的大阵。

　　禀明长老后，蔺泠率一众琴修，寻着邪魔踪迹，一路追至仙门以南的京城中。

　　这份差事实则和闻朝意并不相干，他是琴修一脉中年纪最小的小师弟，天资平庸，琴术尚且只是入门，别说追寻邪魔了，恐是连一招都难用琴音挡下。

　　故而，让他跟来，不过是看个热闹，长长见识。

　　就连仙门中用以日常修习的琴，都未允他带出来，用以傍身的，乃是一张毫无灵气的七弦琴。

　　此时靠于墙角，与一堆杂物为伴。

　　过了正午吃饭的点，茶楼内的客人愈发多了起来，这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机会，几名江湖上行惯了的师兄已纷纷离坐，只有初入尘世的闻朝意被留在了原地。

　　碗碟碰撞间，滚烫的茶水扬起白烟，开设于天子脚下的茶馆，仿佛每日都如此热闹非凡。

　　有位戴斗笠的客人结了茶钱，打算离开，许是不愿从人堆中挤出去，便贴着墙边，打算绕出茶楼。

　　行至闻朝意身旁时，被其靠于墙角的木琴挡住了去路。

　　“劳驾，行个方便。”

　　很年轻的声音，带着一股凌冽的寒意，低沉却并不浑厚，仿佛深潭上浮着的薄冰。

　　闻朝意一愣，下意识抬眸。

　　茶馆长椅略矮，对方身量又高，即便戴着斗笠，也能仔细看清容貌，更何况，他有一双令整个仙门都羡慕的眼睛。

　　要如何形容这位茶客的容貌呢？一表人才，或是玉树临风，都不足以描绘闻朝意这惊鸿的一瞥。

　　男人黑衣黑发，双眸深邃沉寂，束着马尾，额前碎发略显凌乱。3

　　分明是很随性的打扮，周身却透着难以忽视的肃杀，让人不禁怀疑，是否他的体温，都会比寻常人冷上几分。

　　闻朝意愣愣的看着对方，少顷，才反应过来，男人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将琴挪开，让出一条去路。

　　便立刻起身：“抱歉，我……”

　　评书在此刻讲至高潮，老先生绘声绘色的讲述出，原为傀修大师兄的越空山，如何一步一步做出了杀人练尸的打算，又如何一步一步堕为邪魔。

　　茶楼中忽地传来高傲不屑的嗤笑，打断了说书声，也打断了闻朝意起身取琴的动作。

　　“越空山？甚么鸟人？不过断脊之犬，无耻之徒，愚蠢至极，不如我家……呃！”

　　变故发生在眨眼间，高傲者尚未说完嘲讽的话语，一柄锋利的匕首，就生生隔断了他的喉咙。1

　　刺目的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血柱扬起足有十多尺，若无屏风遮挡，或许能喷溅至二楼。

　　与比同时，天崩地裂般的邪魔气息也压入茶楼之中。

　　未经修炼的凡夫俗子，如茶客、跑堂小二、评书老者，压根抵不住这威压，当即就昏死过去。

　　一时间，喧闹的茶楼中皆是杯碟破碎，肢体倒地的声响。

　　伴着那出言不逊者，临死前，惊骇又无法再发出声音，仅能“嗬嗬”却不能喘气的呻吟。

　　鲜血溅得茶楼中四处都是，不过片刻间，所有的声响便都归于寂静。

　　楼中只有几位仙修还保持着清醒，其中，也包括闻朝意。

　　当然，以他的修为，根本无法抗住邪魔的威压，能清醒着，完全是因为在变故发生的瞬间，那个希望他能行个方便的男人，轻揽了一下他的肩，将他一同揽入了一道禁制中。

　　顺便也使得闻朝意清楚的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那应是傀儡秘法中的一种，操控者本身并不在茶楼中，却能隔空控制楼中一名端茶水的小二，以暗藏的匕首割断人咽喉。

　　而看上去与生人无异的小二，事成之后，竟也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散落了一地，再仔细分辨，居然是个精致的木人。

　　这是闻朝意头一次亲眼目睹邪魔以禁术杀人，惊得睁大了双眼。

　　默默护了他一手的男人，倒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收起禁制，和他道了声“失礼”，绕过满地昏死的茶客，平静的走出了茶楼。

　　闻朝意待在原地没敢追，脑子里想的是，这男人身上，居然挺暖和，与想象中得冰冷完全不同。

　　师兄们从威压里挣了出来，蔺泠一改往日高岭之花的形象，大骂道：“越空山！他娘的，绝对是越空山！”

　　这世间唯有那邪魔，能将傀儡秘法练至此种程度。

　　一琴修问：“大师兄，现在该如何是好？”

　　蔺泠喊道：“你，去报官，说明一下情况，其他人留于此处照看昏过去的百姓，我去追那邪魔，还有，璞璞，你眼睛特殊，有没有看到傀儡丝线。”

　　璞璞乃是闻朝意的乳名，他虽是捡回山中的孤儿，却也深得师父师兄喜爱。

　　闻言，闻朝意回答说：“看到了一瞬间，从散落的木人肢体中断裂出来，就消失不见了，不太确定。”

　　“看清牵引方位了吗？”蔺泠追问。

　　闻朝意道：“应是东南方向。”

　　“行，”蔺泠点头，“那你往东南方向去追。”

　　说罢，蔺泠头也不回的走出茶楼，御气而去，没了踪影。2

　　闻朝意茫然的张了张嘴，没理解错的话，大师兄是让他一个人寻着傀儡丝线所牵引的方位，去追逐线索。

　　这听起来太过不合理，只是仙门有令，不得质疑或违抗各派长老及大师兄的安排。

　　他想了想，还是咬咬牙，背着木琴，出了茶楼，往东南方追去。

　　***

　　茶楼位于京城最为繁华的主干道上，闹出这么大一档事，很快便引来了不少吃瓜群众。

　　世道也是安稳得太久，邪魔于闹市里公然杀人，百姓的第一反应竟是上前围观。

　　初入尘世中的闻朝意不大明白，只能按照大师兄的意思，径直往东南方去寻线索。

　　所幸他御气修得不差，虽做不到像蔺泠那般自如飞行，至少比傻兮兮的奔跑要快上不少。

　　只不过，逆着人群向外，走得越远，便觉得街道上越冷清。

　　若只是因为人都去茶楼附近看热闹了也罢，可越往东南方向赶，闻朝意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他五感生来比寻常人敏锐，只觉东南方向吹来的风渐冷，夹着浓厚的水汽，仿佛行于大雾之中。

　　的确是有雾的，随着行进，于街巷间渐渐弥散开，覆盖了前方的景色，也覆盖了身后的归路。

　　闻朝意有些犹豫了，停了步子，谨慎的取下七弦琴，寻得街边一处石阶，坐下抚琴。

　　他自知琴术平庸，无法御敌，仅能自保，故此曲为凝神静心之音，只求心神不被幻像迷惑。

　　然，未果，迷雾渐重。

　　随着指尖的琴音，闻朝意在迷雾中听到了三种“声音”。

　　一为风声，如骤雨将至，却吹不散迷雾。

　　二为怨恨，似附骨之疽，难以清除。

　　三为邪灵，像被困缚许久，终得以破开樊笼。

　　风声是它的利刃，怨恨是它的根本，索命的邪灵发现了迷雾正中，那抹纤细又无辜的身影，毫不犹豫的，向他袭了过来。5

　　“铛——”

　　利器撞击骨骼的声音，于雾中响彻，也炸开在了闻朝意的耳侧。

　　他吓了一大跳，想要回头查看情况。

　　薄冰般的声线却冷静道：“继续弹，不能停。”

　　是他？那个在茶楼中出手相助的陌生男人？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闻朝意心中迷茫，指尖的动作却并未停下。

　　琴与烈风的合鸣声中，又接连传来了数十声金属撞击的声响。

　　声声皆如九天玄雷般，敲击着闻朝意敏锐的耳膜。

　　直至迷雾散尽，眼前的景象却不再是京城中的街巷，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

　　身后的男人随手甩了甩刀刃上的污迹，还入鞘中，声线依旧没什么波澜：“可以停下了。”

　　闻朝意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回眸，面前的男人与方才在茶楼中所见，并无太大不同，只是斗笠不知去向，腰间多了柄朴素长刀。

　　而男人的脚边，密密麻麻的，堆的全是被斩成数截的，低等邪魔的残肢。

　　“这是……”闻朝意犹豫着问，“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