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语悠悠转醒,还不是十分清明。适应之后,风平语这才辨认出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他掀开窗帘,微微瞥了一眼,发觉已经是南乡南,雲山北。
正瞧着,帷幕一动,来人端了碗汤药,见风平语动作,满是惊喜。
“你醒啦?”
风平语看向来人:黑眼波在酡红的颊上敛着份机警,淡青色的棉袍绣着桃花朵朵,没长开的少年温和,煞是可爱。
那人瞄见风平语沉沉不言,正如传言般冷,灿灿一笑,言道:“灵雲派弟子萧缭见过风庄主。”
萧缭?名字不错,长得也讨喜,武功底子听着也很厚。
风平语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后道:“越掌门呢?”
“啊?”
方才萧缭盯着风平语出神,现在堪堪回神,忙回答:“师父在与师兄他们说话,让我送药过来。”
“嗯”风平语草草应了,示意萧缭让开,下了马车。
雲山地处南乡与固州交界,层峦叠翠,终年云雾缭绕。传灵雲祖在此创络遗剑法,广招三千徒众,遂成灵雲派。
现任掌门越潞为风平语之母越澜胞妹,听闻风家有难,特来相助,却发现遗庄被焚。在芜山寻得风平语时,他白衣褴褛焦黑、血迹满布,人又昏迷不醒,便救起欲往雲山再定后事。
一路走走停停,已有三四日之久。
越潞正在吩咐弟子回到雲山后的琐事,余光见到风平语脚步虚浮地过来,萧缭紧随其后。她微微皱眉,不悦一闪而过,换作关切的神情,快步上前,“怎么出来了?外面罡风大。”
说着就要凑上前扶他,头上的木簪在雪日中映出繁复的花纹,恍若彰显着她的掌门身份。
风平语抽出手,恭敬作揖,生硬地说道:“越掌门”
越潞观其两目含愁,收回伸出的手,捋直衣袍,收了方才的热切,“何事?”
“遗庄之事,多有打扰。风迁无碍,就此别过。”说完这番话,风平语转身就要离开。
越潞赶紧给一旁的弟子使了眼色,两人抢到风平语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越掌门之意,风迁心领。”
风平语又往前走了几步,听得越潞叹道“风家的人果然名不虚传”,不禁脚下一顿。“我真替姐姐心寒,嫁非良人,养非孝子。快十年了,你可曾到雲山祭扫一次?”
见要走的那人迟疑,越潞放缓语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认我这姨母,但何必做到这一步,落人笑柄。姐姐若想到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竟然这般,不免心寒。”
越潞的意思明白得很,就是要风平语去雲山,几句话接连搬出风平语之母越澜。
风平语早打定主意要去,此举就是欲擒故纵而已。他这姨母鬼得很,最是好脸面。如果顺从地就去了,她反而会多疑。只有这样,看起来才是她的话术高明劝留下的,也落在别人眼里是个贤明的人
亲人之间,亦要如此,何况是仅剩的唯一血亲了。
二月草长,偶或莺啼。雲山处南,暖意摧开万物惺忪睡眼,似有蓬勃之象。
灵雲派素来修气,讲求以气灌剑,心神合一。春来,各类事物尽是初芽。新生旺气,练剑习法,求之不得。久之,踏春日倒成了切磋剑艺之日。
雲山剑会原是自家的磨练,但是慕名、访艺、修境,各班人马不绝。久而久之,倒成了小武会一般,武家大小宗必派青年才俊到场。
风平语在雲山逾月,借故纾解,终日待在藏经阁中,不与外人交流。越潞几次来劝,略有所指,尽都无果。今日剑会,风平语才来到坤武殿前一观。
台上比试已经开始。现在两人,一人先前与风平语打过照面,乃是萧缭。另一位,听旁人说是浓州源义镖局镖王祝羽峰之子祝闲曳,使得一手银枪。
萧缭连接祝闲曳三枪,侧身以剑抵之,复是一跃,朝身前出招,左右浮动,衣上桃花仿佛鲜活。他剑光锐利,如银蛇吐信,察看死穴。祝闲曳哪里肯示弱,轻哼一声,只手旋起他的白杆长枪,好似瑞雪丰年,梨花暴雨。
一攻一守,一察一旋。放到后生辈里,恐是鹤立鸡群,凤毛麟角的人物。
两人斗得相当,观者更是酣畅淋漓,目不转睛。风平语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缭,眼神暗了暗。
“哟,这不是风庄主吗?”
人群中走出一人,微抬下颌,简简作礼。风平语寻声看去,但来人眼生,观其神色,倨傲之极。
原说这人不过是雲山山脚的外支一派,势头却盛得很。近来,闻说戚水风家怜剩独子,又不精武功剑法,可是却次次让越掌门嚼了闭门羹。想着落难的世家子弟便是丧家之犬,大有狎辱之意。
他瞧着风平语不温不火的态度,又愤又鄙,故意提高嗓音,道:“在下淇水赵家赵修景,素闻遗庄三绝之一的罗浮剑法天下独步,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周遭之人听此一节,纷纷望向风平语。要说好奇,那是真的。遗庄遭焚,上上下下无一生还,偏偏一点儿武功不会、体虚血亏的风迁活了下来。
人人都像提颈的鸭,要从眼前的人身上寻到答案。
风平语好似想到了什么,今日之所以会到坤武殿,乃是有感故人会至,那就用用眼前这趾高气扬的蠢货,做个抛砖引玉的小棋子吧。
他冷笑一声,拔下站在台下其中一人的剑便上去了。
赵修景和越潞以为风平语是不堪受辱才上去的,尤其是越潞,她更想看看风平语究竟精不精武功,芜山的事她当然有所怀疑。
罗浮剑法,罗浮即梅,因而罗浮剑法纳冰姿玉容影,修凌霜傲雪气,势独枝纵凛冬。
出时轻点芒碎,巧一个剑花,乍如含苞欲滴般娇嫩柔婉。待展便乱,剑指百向,无以辨首,从何所出。
纷式如落英,千张铺染。终沉,寒光逼现,血痕已见。三段合一,成一罗浮。
初时,赵修景仍是嘲,如此软绵,简直胜券在握。及剑身快,捏出三重影,赵修景已是勉强招架,心里想着对策,蓄力以剑紧跟,但都无果。
赵修景偏头见越潞正看着他,恐被笑话。于是,他左手从腰间摸出一粒玉珠弹飞出去。风平语瞧见了,却无所动作,生生被打到,腕上吃痛,倒退几步。赵修景得手,运剑刺去,直取命门。
此时,台下飞出一枝桃花杈,与剑身相碰,剑尖飞出。赵修景的手震得酥麻,佩剑已然折断落地。
“赵门主真是好剑法!”
来人无他,正是沈廿,说着这话,身已跃上台。他朝向风平语微微颔首,后者抱剑不去看他,不知在赌什么气。
沈廿今日一身月牙外袍,衣上绣的是苍鹰凌云,腰间左系洞箫,右配剑。阳光下微微发灿的绻发一扬,脸上笑得更是张狂。及看向赵修景时,略皱眉,一双眼闪着寒光。
赵修景干笑两声,毕恭毕敬地尊了句“沈阁主”。
风平语见沈廿果然来了,剩下的就交给他吧,自顾自退到原先驻足之处。
雲山广植桃树,即使桃瓣未展,星点花苞匿在绿叶参差间,也仿佛全了少女羞怯之姿。白袍郎立在此,倒也会衬得面有红晕,纤细清秀。
沈廿瞥见赵修景怯怯而退,觉得好笑,“赵门主,留步。方才赵门主的剑法可谓是神乎其技。沈某不才,近日有些剑法之惑,不知赵门主可愿赐教?”。
赵修景一听,暗叫不好,赔笑道:“沈阁主弱冠之年,三招之内便赢了兼传道长。又怎会……怎会……”
沈廿听到此处,不肯让步,挑眉笑说,声音却厉,“怎会如何?赵门主怕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犯到他的头上。遗庄三绝未灭,家主尚在,不过些梁柱失却,沈某不知赵门主可是错当了什么,听了些什么不经之谈。”
赵修景早已吓得两股颤栗。当年沈廿叔父沈瑜率众逼他让位于弟沈瑞,结果沈家两宗并一百多口尽皆丧命于沈廿之手。
其人手段毒辣、冷酷残忍之名遍传江湖,好在沈家据北,非会盟联结之要,余下诸事从不过问。
现在到了沈廿这里,恐怕会盟联结之要都比不过一个风平语。
赵修景对风沈二人疑似龙阳断袖之事早有听闻,坊间更有人画了他们的春宫,做了不少淫词艳曲,不单单供男子赏玩,有些女儿家也私藏着。
就说这风庄主看着面若冰霜、生人勿近的,床上却千娇百媚,半掩纱袍勾勾手指,凭他什么硬汉刚直都得化在一池春水中。那一张蔷薇小嘴可是又吸又舔的,惯会吞吐男人的东西。
赵修景想着想着,又见方才风平语对沈廿十分乖顺的样子,怕真是个狐媚子。这下不用吹枕边风了,自己可倒了霉。
越潞见状,飞身上台,斜了一眼赵修景,暗示他退下,打起圆场,“我知沈阁主有感迁儿身世,怜惜迁儿。侠肝义胆,令人佩服。不过胜负输赢本就是剑会常事,还望阁主莫坏了规矩。”
沈廿冷笑一声,听出了维护的意思,晓越潞素来八面玲珑,不欲纠缠,径自去找风平语,同他离开。
赵修景见沈廿一走,吓得瘫软在地,庆幸逃过一劫。听说剑会结束,回去之后,他整个人痴傻了一般,又跳又闹,旬月命绝。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疏影横斜,月近黄昏。雲山不愧是钟灵毓秀,登山小径皆由山石垒出,缝隙之间藏了松针叶片,大像纹理明晰的上等料子。
月光倾泻,也算大亮,但总归不如白日敞明,倒也是别具风味。暗鸦歇在树上,风动惊枝,长留一串空谷啼音。
除此以外,再无旁声。行至山顶,现一亭,曰泠。传灵雲祖常与弟子在此设宴,酒至半酣,时有女子啜泣,故取泠。
沈廿抱着手臂,随意倚在亭中一根柱上,眺望山下万千灯火人家,面色不悦,“在遗庄与你交手的都是些什么人?”
风平语掖着衣袂,不解地看向他,反问道:“你以为呢?”
“想你量力而行,不做冒险的事!”
话毕,两人俱陷入沉默。沈廿叹了一口气,郁闷自己要和他生个什么气,卸下外袍与风平语披上,捧着他的手,“你想用锋利的剑,必须要事先知道它会不会割伤自己的手。”
风平语闻言抬头,对上一汪沉沉的墨。沈廿见他露出懵懂的神色,心里一软。可一想到白天这人故意卖赵修景破绽,迫他出现,不得不出手挡剑的事,他的眉头还是微微皱了一下。
月移影动,夜色渐凉。风平语倦坐在亭中,对着人间烟火,原本清瘦的身影更是沾上些缥缈之感,似乎下一刻便是湮灭。
沈廿取下腰间的箫。空山鸟寂,月色如绸,洞箫声穿林过叶,回响在夜色中。
那声音若幻若虚,浮动不安,盈满半耳,悄怆幽邃。若论琴声高雅,笛声悠扬,那箫声必定有几分薄凉。
箫素来取竹为材,又适于独奏。大雪天气,上山伐竹制箫,酒酣耳热之下,独奏洞箫,也算是品得山音妙味。
一曲毕,风平语凝望着沈廿,微微牵动嘴角,和诗云:“初言心未知,其实匿平语。花岁相为念,不作他时迁。”
“你啊,这诗藏头露尾,对我这般没有自信吗?”
沈廿从后环着他,抵在肩窝,却始终感觉怎样都笼不住他,就如同一团随风聚散的谜。不过,他夺眼见风平语手上的镯子,又心满意足起来。
什么时候,这个人的上上下下才能全部染上自己的味道,不单单是环着,还要搂着、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