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轻阴做来寒食,落花飞絮时候。”
算一算日子,已近清明,塞南该是踏青队嬉游结侣,垂杨吹笛、月榭鸣筝,过了一遍酥油雨,春衫新换,湿得重重透。放眼塞北仍然寒意肆虐,残雪刚融,偶尔疾风劲吹,刮得人裹紧衾袄。
沈廿好说歹说一番才断了风平语寒食的念头,就他那身子骨,因为居北,仍然遍体冷成冰窖子。别说寒食了,如果不是烫,非得滚水暖着才行。
用沈廿的话来说就是,“你自己可是守俗懂礼了,结果身上不爽利还是要我奔波,你可心疼、心疼我怎样?”
这句果然塞得风平语有愧,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又得沈廿左一遍右一遍地哄。
越来越像个小媳妇了,忸忸怩怩的大姑娘似的,不过听闻武林中的绝色美人榜,第一位的可不就是风庄主风平语。沈廿是捡了个大便宜了,能骗到榜首美人儿,在这儿一遍一遍地看他求着哭。
这几天的小日子,过得顶是滋润,遍体舒畅,主要是沈廿这样觉得,风平语可是又是哭又是叫的,看到沈廿就羞红了脸呢。
啊!这样说,沈廿自出封州城那日开始算,不是已经走了有几月了吗?
封州?嗯……甩手当掌柜也挺爽的,尽管他经常这样干。不论是封州还是沈家,都没一个风平语重要呢!
可是,虽是不问归期,但风平语的伤养在这里愈合得慢,私心想回去请师父给风平语再好好瞧瞧,当然更是不愿多叨扰鲁那哈。
蒙兀人自己的事,谁在位,谁掌权乌兰城对沈廿来说都没什么影响,待得越久看起来就像想同分一杯羹,他实在没那个心思和精力去想。
再者说来,百废待兴的状态,他们也不好赖在这儿享福。鲁那哈能做好蒙兀族的可汗,沈廿信得过他,这样塞南塞北的和平又可以接续了。
就是再往北去的柔然人也实在麻烦,乌兰城就是凶恶的柔然人和塞南武林的一个关卡。因而,沈廿才这样看重乌兰城,也算是在为封州的安定谋划了。
哈哈哈,美色误事,沈廿现在根本不想去思考这些事情。
前几日,他在风平语这里得了便宜,现在只想守着、宠着,连沈茴时常传来的信笺,他也是草草地回几句。
沈家的死活本质上来说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若是这样的想法被风平语知道了,一定少不了一通说教。他也探过风平语的口风,大意是不太情愿回去。
风平语不想回去做风迁,可躲在乌兰城还不如躲在封州,正巧他也乐意将人圈在引阁养。
想想就快乐,小小的阿琬被关在房间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着我去宠幸。只有我才能使他快乐,让他接触到人。除了我以外,谁都不给他见!1
一想到阿琬要揪着我的袖子,哭着求我带他出去玩一趟,就很兴奋有没有!最好还要害怕见到别人,躲在自己怀里,偷偷地看。1
好阿琬,你可千万不要逼我这样做,那样的话,我们谁都不会好受的。
沈廿乱七八糟地一通想,手里展开的信笺没看半字,窃窃地笑起来。
而他身旁坐着的风平语忙活着手里正在编的小花篮,说是送给托娅的礼物,看来小时候沈廿教他的东西还没有忘。
“沈初言!”
鲁那哈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张口便喊沈廿。原先他照旧叫沈廿“阁主”,沈廿说怕折寿了要他改口,才叫起字来。
说起来,风平语好久没见到鲁那哈了。
据沈廿和托娅说,鲁那哈便是前乌兰城主多图——他们称之为可汗的弟弟,不过乌兰城除了有可汗以外还有活佛,以哲布丹尊巴为名。他们的八世活佛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成为绝对的王。
于是,他趁柔然之乱,买通那些人杀死了鲁那哈的兄长多图,假传消息给封州,想趁机除掉鲁那哈。
沈廿和鲁那哈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在抵达乌兰城的前一天好奇封州还没有传回消息。但渐渐地沈廿就感到事情不对,与鲁那哈兵分两路。
鲁那哈带人进城探一探情况,沈廿原路返回查查究竟怎么回事。后来就是,沈廿遭到暗算,被扔进鬼城等死,鲁那哈多留了几个心眼儿,摸清情况,联合一部分不满势力,火烧甘丹寺,推翻了活佛。
风平语不明白的是宗教为何要和世俗争斗,乌兰城的情形与塞南的北城、玉京、未州都有相通之处,可塞南的宗教亦是世俗,世俗也可以是宗教,例如玉京笔飞弄流出来的南学安家与黛州平山流出来的北学余家,只要是读书人都是信仰他们的。
他们是世俗,亦可以是信仰,成为宗教。
乌兰城的事情,他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就像风平语同样不明白“王的绝对权“是何意,沈廿也摇头说不知,笑道如今风头最盛的就是他们封州沈家,但他这个家主还有被九楼长老联合流放的可能性,肆意妄为的绝对大概是天方夜谭。其他各州更是多方势力分据一方,管理一方事物。
塞南大多分为三类:家族、门派、宗教。其中资格最老、历史最久的就是玉京琉玟观、迎州崚山傅家、晏州千门宫、信州双刹门、封州沈家、北城广教寺。至今,也只有封州沈家最荣。
琉玟观的女道规定只作为外门弟子,其中一位在玉京求道后又往北城求佛,自去未州柔佛道两法在印山般若峰立下问渊庵,广收信女、施善意。经此,琉玟观一直被诟病至今。1
傅家重女轻男,善歌舞器乐、行船业,偏在东隅,被同州湘水黄家和沅水梅家排挤。
广教寺的佛法严板持重,深陷北城的漩涡中,被人指摘。而千门宫与双刹门一直内乱不断。
他们都是传说金星门下七大武的延续,另有一武乃是潭州西朝真人,收一男一女为徒,赐风氏、越氏,就是后来的风家祖风遗与灵雲派祖越灵雲。
真人死后,越灵雲与风遗一刀两断,独上固州雲山,开宗立派,而风遗留在了潭州。其中一曲《荷花女》就是唱这段故事:“吾本是,荷花女,只是与君心相许。今宵为君成一曲,哪知君先把她娶。吾本是,荷花女,与君梦中做侠侣。他年洞房花烛日,独去远地灵雲举。”
传说风遗不喜越灵雲,执意与玉京息姬席曦(一说是迎州崚山傅家人)结为连理,所以二人闹翻。而那息姬称谓便是息艺堂的由来,原是为纪念她所建,只是后来风气不纯。席曦姓名则是遗庄曦园的由来,她善乐善舞爱梅,传世一把妄欢琴、一品远怡箫。
如今琴在风平语手上,搁在封州,箫在沈廿手中,也搁在封州。
再百年,灵雲派弟子段融叛出,带走了灵雲派藏剑溟渊,裂潭州为南乡与北城两域,自立北城城主。他死前在剑上刻下了毕生所学,交还灵雲派。可灵雲派斥段融沽名钓誉、枉为人,拒而不收。1
段融座下北城十二老便想出了“得溟渊,得北城”的主意:江湖中凭谁寻得溟渊剑,带到北城,以剑胜十二人,可拥北城。当初风平语之母越澜得剑反而给了方池,有人传言可能是碍于溟渊剑是灵雲派之耻,她身为嫡宗,心有余悸。最后倒便宜了一个岌岌无名的方池。
现在方池一死,放溟渊剑于江湖,又不知谁会得到,又坐上北城城主的位子。1
鲁那哈只喊了沈廿一声,而后像有意避开风平语似的,与沈廿出去谈了许久。大约一个时辰,沈廿才独自回来。
风平语,要说不在意他们的举动是假,但真去在意也没有那样的小心眼。他就是奇怪,怎么他像沈廿不参事的内室了一样,被鲁那哈排除在外。
有些郁闷,手里编篮子的章法险些都有点儿乱。
沈廿一回来,望着风平语低头专注的神情,勾了勾嘴角。
这个人看着游刃有余的,其实手上还是不太娴熟啊,编一会儿就要回过头细细地数,担心出了纰漏。不过,认真的样子也是可怜。
沈廿目不转睛地看,突然故意出声惊他。风平语手中一抖,反射性地抬头,还没来得及皱眉表达不悦,嘴唇就被人含住了,齿贝亦被颗颗敲开,灵舌在里头示威。
你又亲!这几日,沈廿可没少光顾这双软唇。
“啊……唔”
风平语和着羞,脸红耳赤,热气从上飘到下,从里飘到外,觉着身上各处骨头里都酥了,陡然成了沈廿手里的一颗熟柿子,摘开蒂子就能剥个干净。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沈廿脑中闪过这一句,未免赞叹起果如是,那羞中还牵着忍、含着娇、动了情,更是欲罢不能。
沈廿捧着风平语的脸,弯腰与他齐平,笑得合不拢嘴,“我欢喜你,欢喜得不得了。”
“不正经”风平语笑骂一句,躲开他,埋头继续手上的事。
“哈!阿琬怎么这么容易羞!鲁那哈找我有些琐事,等我晚上回来我们再谈风月。”
说完这些,沈廿缠着风平语又亲了两口才罢,临走时嘱咐他不要伤到手,不要太劳累,记得喝药,记得保暖等等一大通的唠叨。
沈廿走出一段距离,身后闪出一灰袍人。
他脸色冷下来,失了方才的温度,说道;“去守着他,不要让他出房门。若是叶清秋回来要见他,不要阻拦。”
没等那人回答,他自言自语叹道:“这乌兰城,真不是个久留之地,出事了吧!”
下午晚些的时候,托娅到风平语处闹了一阵,说起近来宫门关得极早,她也是拿贼猫小封做幌子才偷偷溜出来的。
她央求风平语留在乌兰城,起码得见一见六月的草原:
水蓝与草绿相接,近处的浮云是肆意抹上的缭绕色彩,亦是星点飘摇不断的淡烟。远处山脉连绵,隐隐约约的黛青色在无限延伸的地平线上凸出。
蜿蜒的河流是仙家的缎带横穿巨幅的绿软毯,两岸盛满不知名的小花和新出的嫩草尖。
牧民放马,妇人欢谑,嘹亮旷远的歌声与琴声久久地在草原上回荡。
风平语当然想留下。他年且幼就听方池讲了许多塞北胡马、大漠黄沙的事,师父余宁也是极憧憬塞北,除开枯燥繁杂的经学策论,还教会了他射御豪饮。1
可惜,风迁不能射御豪饮,他就不能射御豪饮,这个“不”字伴着他几近十六年了。
“托娅,你是快乐的。”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把编好的花篮递给她,“塞上春抵万景,景中人望了,然是归去时。”
父亲、师父、娘亲……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北城、黛州、南乡在他心里早就空了,但他还得面对晏州、固州、玉京,还有封州。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他也想一直留在塞外,就不回去!回去做什么呢!有什么好做的呢?
托娅碎碎地聊了好久才离开,风平语吃过两遍汤药,热茶换过四盏,天色渐渐沉暗。
他正在练字,门就被推开,一人罩着宽大的斗篷走进来,脚步看着有些虚浮不稳。
“清秋?”风平语耳力尚佳,一下就听出了来人,诧异道:“怎么这副打扮?”
帽檐拿下,果是叶清秋。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当是一脚就赶过来了。
八字胡不知何时被剃掉了,一张清爽俊秀的脸,许是连日曝晒现出一块黑一块红,其余地方仍然淡黄呈白,更明显的是脸上多了几道伤痕,身上也有流血的口子。
风平语匆忙放下笔,双手攀着轮椅离得近些,刚要去探叶清秋的脉象,却被阻挠。叶清秋说并无大碍,让他宽心。
“清秋!我能宽心什么!”风平语一动气,忙不迭咳嗽起来,好容易缓过来,放平语气,“清秋,你去哪儿了?真是去看望养空禅师吗?”
叶清秋的声音压低,使了个眼色,顾左右而言他,“风逍,刚才我进来,好像有些人。或者说不是人,而是影子。”
影子?晏州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风平语呼吸一滞,脸上顿时失了血色,慌忙问:“谁的?谁的影子?”
他的声音已经发颤,浑身变冷,手脚都僵住了。
人能成为影子,但影子却没办法再成为人。这是西泽教的秘术,取多人相斗,胜者断其筋骨以各种奇药养着接好。他们受控于一个主子,只是工具,等到失去价值便会被化骨。西泽教的蛇、豹、鹰三煞座下便都是影子,风平语自然相当熟悉,因为他差一点儿也成了影子。1
他们找过来了?晏州找过来了?他们想干嘛!
“我也只是隐隐感觉到而已,不过你的武功在我之上,为何你会无所察觉?”
既然叶清秋提到,风平语直白告诉他,他自己封住了内力。
“你说什么!你是钝了吗?”
叶清秋一急,口不择言地斥起风平语,说得唾沫星飞溅,“沈初言巴不得你就是个废人,他究竟给你降了什么咒,你要做到这种地步。当初看你怪聪明的,才勉为其难和你这种动不动就甩脸子的人当朋友,没想到你到头来是个傻子,我是有多走眼才会看上你?你这是准备自掘坟墓吗?”
风平语被叶清秋的话逗笑,递了一杯茶给他润嗓子,请他先坐下。
“你别奉承我,我还没原谅你,也没原谅你和沈初言之间的破事。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肯定得手了,你身上现在全是沈初言鹰嘴香的味道,只有凑近才能闻到你原来凛冽雅淡的梅香。”1
“清秋,”风平语脸上一下漾开坨粉,假咳了几声,回到方才的话茬上,不然今晚任叶清秋一张嘴说下去,他得无地自容,“内力的事与沈廿无关,当个常人不好吗?”
“哈哈哈,好好好,风庄主、风公子、风少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就是突然心血来潮了一下嘛,反正有人在前面给你挡着,你怕什么啊!”
叶清秋嘴里不饶他,半开玩笑,其实心底也明白他的心思,“在这里虽然是掩耳盗铃的过活,但别人不戳破还不如一直下去。风逍,我很高兴你终于有了些生气,从前得不到的稚气被冻住,现在冰雪消融也不晚。你心里有分寸,但心眼儿还是不能缺。”
扯过这些玩笑话,叶清秋饮尽杯中的茶,面色严肃起来,抬手在纸上写下“鬼城有鬼”四字。
“我刚回来就想和你说这件事”叶清秋说了这半句,没成想外面有了脚步声。
风平语知道外面的人是故意为之,还是扯过那张纸泼上了水,上面的字一时间晕得分辨不出,毛毛躁躁地成了一个有棱有角的大黑点。
他故意惊声了一句“清秋!”,而后迅速扶好杯子。
“叶清秋回来了?”
沈廿边低头在笑边推门进来,待抬头望见叶清秋,也微微有些惊讶,不禁揶揄起来,“这副模样,都要认不出你了。”
他疾步走到风平语身边,很快地瞟了一眼桌上湿掉的那张纸和模糊不清地字迹,知是有些故事。1
不去理会,沈廿蹲下身握着风平语的手,柔声问他:“怎么了?叶清秋刚回来就恼你了?我在外头就听到了。”
“哈哈哈,沈初言,你别几句说破天。算了算了,我犯不着打搅你们,不过有一点:他身子骨弱,你下手不要没轻没重的。”
说了这几句荤话,叶清秋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万一沈英要是再打过来就不好了。
他们要办事,我个亮堂灯在这儿做什么?
对于方才沈廿的问话,风平语摇摇头,说是无事。沈廿也不去追究他,这就是两个人相处的度。他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自己查就是了。阿琬的嘴,难撬。
“这么晚……”
风平语嘟囔了这样半句,然后抬头看向沈廿,要他起来与自己同坐。
沈廿起身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俯身又在额上亲了一口,“这么晚,怎的,阿琬一直在等我?等我要干嘛,老实交代!”
“担心”
“哦?只有担心?”
沈廿一直在逼问风平语,尤其是这种事情上简直乐此不疲,不亦乐乎。他就喜欢看风平语被逗得面色潮红,吞吞吐吐说不上什么话的情态。这样的动人情态就像一只猫爪一样,在你的心里挠,挠得人痒,挠得人想要。
风平语羞红了脸,声音更小,手掌抵住了贴过来的沈廿,仰面嗔怪沈廿离得太近。
“我的阿琬,我的人,近点儿怎么了!”
霸道,他越来越霸道了,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这样贴过来还算好的,在床上动不动就……
风平语想着想着,就心猿意马起来,眼前迷蒙一片,舍不得将视线从沈廿身上挪开。
沈廿也注意到了这个,轻轻地挑起了风平语的下巴,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反正他就像是个啃水蜜桃的人,这大桃子,越啃水越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2
“廿廿!”
风平语的手被沈廿抽出的腰带捆上了,未免睁圆了眼睛,惊讶起来。
他这样子仿佛在说,我很乖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还不够乖吗?
据深有体会、当事人沈廿来说,风平语乖得很,几乎到了让如何就如何的地步了。所以,沈廿就拿些荤话激他,硬要他说。
“阿琬乖,这样好看的。”
沈廿长臂一捞,就将人抱到了床上。风平语伸出被扎好的双手,沈廿又细密地亲了亲,尤其是在他手腕上的刺青处,活活咬出了一个痕迹。
“廿廿,你干什么?”
“好看,阿琬好看,忍不住嘛。”1
风平语有被沈廿的笑容蛊惑到,竟还点了点头,脑袋里什么东西都炸空了。
他忽然问起沈廿,“我是不是也该亲你一下?”1
“!”
鬼知道趴在肩上的好阿琬,软软糯糯地说这样撩人的话,对沈廿是多大的暴击。
这根本没谁受得了,就赶紧做点儿大家都舒服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