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风平语将厚披风盖在了沈廿身上掖好,但人却还在怀里发抖,他不免要搂得更紧些。身上的伤口已然不淌血了,下过几道针,吃了几粒丸药,沈廿的情况有所好转。
可是他仍然一直喊着冷,蜷成一团,意识混淆,小声呜咽着碎碎说着什么。凑过去听时,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不要走”。2
风平语哑然,望着沈廿耳边的两颗小红痣发愣。它们在渐熄的火光下,相比衣领蹭到的血迹,反而显得艳亮。二人抵足而眠的次数不再少数,这还是风平语第一次这般留意沈廿的红痣,小小的,看上去温和可爱。
而这样的温和可爱就像沈廿这个人一样,风平语一直以为的那种温和可爱。先不说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在风平语眼中,沈廿就是一个小孩儿,一个要人疼惜的小孩儿。2
他不明白为什么叶清秋或者其他人会认为他怀里的人阴险算计,分明在他眼里这个人还是以前的模样:骄傲自负、不可一世。
是,他承认他有私心,他偏爱沈廿,在交往的所有人中他最偏爱的就是沈廿,已经偏爱到了一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就算他知道沈廿派人跟踪监视他,知道沈廿说的并非真话,知道沈廿怀疑他不过试试他的武功,知道沈廿给自己下/药,知道沈廿……2
风平语和叶清秋一样,都想要明白所有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样,使他们能够成为朋友,成为挚友。而他与叶清秋的这种友,与万镜欢,与沈廿都不同,风平语说不上来了,这是他的盲区,他不知道了。
他还能想起师父所说的话,现在如果不逃开,后果将会无穷无尽。他听进去了师父的话,也尝试着想要逃开,他却失败了。
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忙不迭地奔到塞漠来,来找沈廿。风平语以为那是担忧,再正常不过的那种担心,但这些事情落到叶清秋眼里,落到沈廿眼里,落到其他许多人眼里,都变了味儿,是另一种情况、另一种解释了。
他陷进去了,风平语陷进去了,陷在了一个名为沈廿的圈套之中,在想着这一生再也找不到任何人像沈廿一样了。
可他真的陷进去了吗?
风平语是羡慕沈廿的,从第一眼遇见沈廿的时候就羡慕他了,因为沈廿活成了他曾经最期盼向往的样子,那本该是他会有的样子啊,骄傲自负、不可一世。
仅仅因为这,因为这种无聊的期盼,他就想一切好的都给沈廿,让沈廿去成为他最希冀的那个人。为此,他也快把自己耗尽了。
点燃的一丛火光在他的眼中愈来愈小,终究消失于无。风平语从漫长繁杂的思绪中拔出来,为之一颤,恍惚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他还不清楚鬼城中究竟有什么,但周遭的气氛实在令人觉得阴森可怖。
吵闹的风声不知何时歇下了,四围陷入了死水一般的寂静,形同胶着,压得人喘不上气。天上的光,或星或月,照得到其他,却照不进这儿,遗失之城,打碎的恶。
浓雾般的黑夜中亮出几双泛着幽光的眼睛,如同挥之不去的鬼魅,慢慢靠近。野兽喷出的气息、磨牙的声音一下子在人的头皮上炸开。
它们的爪子踩过粗沙,发出咯吱的响声,却小心翼翼,尽量显得慢条斯理、悄悄逼近。血,又一次吸引了它们,昨夜被打退的狼群丝毫没有死心的意思,垂涎起面前的生肉。
忽而出现的畜生虽然毛骨悚然,但确实也有一些好处。比如,他们的皮毛或许可是剥下来御寒,还有就是他们的血肉。风平语虽然从未来过沙漠,但是他对此也有些了解,这得亏他的好师父了。师父对沙漠近乎痴迷的一种向往,也会成为风平语的向往。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别人的事情却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做。他的心应该是热的,但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变冷,他害怕那一天的出现。
狼群已经在准备了,而迎战的只有孤零零的风平语,在那之前,他得安顿好沈廿。事情有好,变有坏,比如他未必能赢得过这么多的畜生,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若是风平语全盛时,这十几头狼自然不在话下,但昨夜受了伤,到现在没合过眼,恐怕强弩之末。可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轮到他保护沈廿了,虽说也通常是他在保护沈廿。
他把沈廿轻轻地放平,长舒了一口气酝酿起来,赶净了嘈杂发嗡的胆怯,拔下头上的簪子攥在手里。因未着冠,三千烦恼一泻而下。
风平语半闭着眼,夜色中的脸苍白诡异,褪净血色,披着的乌发在风中拢住的半张脸都充满了一些别样的鬼魅。他一直傍身的功夫,可是连兵器都不需要,西泽教教给他的:天下武功,唯快!唯快,万物皆可为刃。2
别无选择,得杀光所有的狼!
混乱流动的黑雾中,只有一个人影仍旧立着,风声又开始奏鸣。
断簪被重新固在发上,抹开的血染得半张脸都是。风平语的衣袍被咬碎了,粘粘连连地,也全都是血。他恍如刚从人间炼狱回来一样,面上的表情还是那样的一成不变,看不出什么波澜,冷到了骨子里。
不见他疼,也不见他怨。
地上的狼尸散乱,全是被一击戳穿喉管毙命,但这样舍身的下场就是引诱猎物靠近伺机反杀的同时也增加了自己死亡的风险,所以通常敢博弈的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干脆就是疯子。
可惜,风平语还是赢了。
狼群死去了一大半,四散逃开,而他至多断了一条腿。就在他从一头狼嘴里抽出腿的时候,明显的骨折声还是让他愣了一小会儿,而后这个人影再也支撑不住了,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
在他昏过去之前,他抬眼看着沈廿,心里却在笑:真好,他没事就好。1
“风迁……”
谁的声音,谁在喊。沈廿!
猛地睁开眼,环视一圈。风平语发现他落在一个狭窄的沙洞中,四周却是结实的砖壁,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号。
他垂头来看,膝盖上有个毛茸茸的脑袋正是枕着,乃是已然睡熟的沈廿。太阳晒到沙洞中,沈廿露出的白皙脖颈有些泛红,一张轮廓深致的脸被发遮去大半,恬淡温和间藏着隐锐的光芒,如一柄半截入鞘的匕首,刚刚要划伤别人的手。
风平语没来由地笑着,微微挪动身体,要替他去挡日头。许是惊动了膝上的人,沈廿利索地爬起来,转而怔怔地望着风平语。1
两人一言不出地对视良久,辨不出是什么情愫,只是贴得这样近,都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和躁动不安的心脏。
“阿琬!”沈廿抽噎着,终日来的所有,此时一下子迸发翻涌,直扑到风平语怀里,“阿琬,我好怕,我好累,我好疼”2
“没……”风平语张了张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去安慰,他温和地笑着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沈廿的头,“廿廿,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他的廿廿还可以向自己撒娇啊,只要一撒娇,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人了。
这么娇气,以后怎么会有人要呢?沈廿啊沈廿。
“阿琬!你抱紧我,再紧一点。”
他一口一个地喊着“阿琬”,念得就像在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一样,而他也确实将人放在心尖儿上。
说到阿琬这个称呼,那该是两个人的小秘密啊。
……
“沈琬挺好听的。”年少时的风平语看向盘腿坐在床上,恨不得整个身子埋进书里的人,以袖掩面低低地笑,“你们沈家嫡系斜玉,旁系头草。琬字无棱,不露锋芒,还是不要改了罢。”
“我不管!沈琬,沈琬,女里女气的!我就要改!”床上的少年郎气得鼓着腮帮子,顶着一头乱哄哄的发和熬红的双眼,朝风平语飞过去一个眼刀,“不准笑!”2
风平语坐到床边,闲闲地拿起一册书翻着,似乎也在帮他看着,随后回他“好,改。”
少年郎笑起来,收住脾气,一时间像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个骨碌起身,滚到风平语怀里,仰着头笑,“好哥哥,我看我是不像那块玉的,反而是你温雅和善的模样倒对上了那个‘琬’字,不如以后我叫你阿琬、琬儿、琬琬,怎样?”
少年见眼里的人面色一红,煞是可爱,便像得了势,“阿琬”、“阿琬”地唤个不停。
风平语抿了抿唇,手中的书直接丢到了那不怀好意之人的脸上。他欲起身离去,却被捉住袖子,对上那人带着笑意、桀骜张扬的眼。
“哥哥可怜可怜我,不要与我置气,好不好?就在方才我已想好了名字,你且听听。‘吾尔廿年交,知子如余少。爱子无俗情,俗情亦自好。’我便叫沈廿,如何?”
少年眼里有喜有盼,落到风平语身上酥酥麻麻的痒,脸上刹那变作滚烫,低着头默不作声,两个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衣角。他的反应被沈廿尽收眼底,软绵绵的手被顺理成章地拉过来,十指相扣。1
“阿琬,我想娶你,我再没见过比你还好看的人了。”沈廿扑到风平语身上,搂着他的腰箍在怀里,笑着说:“娶个新新抱。新抱几时归,年年后日归……”1
这是少年郎在玉京闲逛时听来的童谣,便唱了起来,搂着他的可儿,不准他离开。
“说、说什么呢!”
这下子风平语的脸全变作诱红柿子一样了,支支吾吾地话都说不全当,少年便抬手掐了一下这小红柿子,差点儿就偷香窃玉了,结果不出意外地被打了。2
“不正经!”
“哎?哥哥别走,你还没叫我的新名字呢。阿琬怎么了,阿琬害羞了?真是的,哥哥脸皮怎么这么薄。”
当晚在床上,风平语困得很,还被新选了名字的少年揪着闹了一通,非要他将“沈廿”念个几百遍才肯罢休。1
哥哥最好欺负,表面上在生气,哄哄又好了。欺负起来,只敢红着脸,像个要急不急的兔子似的,其他的就没什么了。纸老虎一个。1
小时候的沈廿就已经深谙此道了,也难怪长大了会变本加厉。
可对于风平语来说,那时的真真假假,零零散散地已然快要忘却,支离破碎的记忆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
他的“沈廿”,到头来困住的不过是时常要喊起名字的人。沈廿、沈廿,年年深念,念念不忘。
“沈……”飘乱的久远思绪回笼,风平语还未喊全,剩下的全被堵在了心里。
沈廿的手掌柔柔地托着风平语的下颚,指腹描摹着嘴唇的弧度,一双/飞扬高傲的眼氤氲着化不开的融融笑意。
他的阿琬,从知书识理的谦逊温和长成了不动声色的欲盖弥彰,而他,从嚣张跋扈的半方青阳到了虚与委蛇的一园黄昏。1
他按捺不住此刻心中的狂喜、悲哀、惆怅,轻轻地吻得细碎。温热的双唇,落到风平语的额角、眉心、眼睑、脸颊,最后印上了冰冷苍白的嘴唇。
他?风平语的身子骨软着,提不起什么力气推开或是迎合身上的人,不知从何处又升起了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一边告诫他不能这样,一边又劝说他顺其自然。长久未体味过的羞耻滋味在全部的皮肤上上蹿下跳,脸上绽开一朵沸泉中开出的妖花,烫得过去与未来霎时荡然无存。
沈廿?他?我们正常吗?
“阿琬,别哭。”
好端端地,不过就是一个吻而已,怎么就被欺负哭了。阿琬也太软了吧。1
风平语静静地淌起泪,忽闪的睫毛上挂着一串盈盈的泪珠,委屈的猫儿一样。而沈廿最是见不得他哭,心中一紧,说不出的疼,忙不迭地给他拭。风平语心思沉闭,显少落泪,可唯数不多的几次全给沈廿撞见了,不消说也是孽缘。
不同于那晚在息艺堂愤恨交织悲恸,此刻他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直跌到他人的心潭里,可怜见的。眼中更是散开迷茫的雾气,如同一只在阳光下扑闪翅膀的蝶栽进了什么圈套而踌躇不安起来。
沈廿替他抹去眼泪,失落一分,靠坐在身旁,牵着他的手,静静地陪他。狭小的沙洞中,望不到上面的情况,一角仍有流沙泻下,看起来是出不去了。
“出不去也挺好的,能一直看着阿琬,阿琬也不会躲我。”沈廿自顾自地说着这样的话,把风平语的小指往自己那处勾了勾,复而又近一分。
“你不…”风平语仿佛想到什么,咽下了下面的话,话锋一转,眉间有化不开的愁怨,“太心急了”。1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消失于无,后悔起未听叶清秋的劝,一意孤行的结果是害了沈廿。如果被当作希望和盼望,就一定要去实现,而今他却辜负了沈廿。
太心急了?嗯?沈廿挑眉一笑,阿琬开窍了?
“唉!我的阿琬要么在哭,要么在怨,何时才能笑一笑?”
嗯?风平语满脸疑惑地向沈廿,不解他说这话的深意。未待开口,沈廿趁着他偏头来望之际,偷偷又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下风平语的脸颊,一时间后者笑得煞是欢畅。1
沈廿知道风平语皮面薄,所以逗起来自然有趣,不过要是过了火肯定害臊,要和他赌气冷下脸子。
他厚着脸皮歪在风平语的肩上,含起他的耳垂,一把握住要缩回去的手,笑得合不拢嘴,“阿琬,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沈廿随手拈了一颗大石子,飞向对面墙壁上略微凸出的刻文。地面陡然间晃动不已,传出轰隆的巨响,一角的积沙流得更快。二人面前的墙壁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缝,随着轰隆的响声开始不断向外扩展,最后形成了可供人通过的、黑黢黢的隧道。
“沈廿?!”风平语惊魂未定,顾不得腿上的疼,执意去拉沈廿。
“没事,没事,我没事。”沈廿压下了他的动作,风平语的右腿已然断了,贸然擅动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转念一想,因为他断了腿就将他困在引阁金屋藏娇也不错。1
“廿廿,怎么回事?你?”
沈廿替风平语拨开脸上的乱发,半是得意半是笑地回说:“《金星授艺》中,教给沈氏先祖的本就是机关枢廓,我虽不是特别精通,但这些符号、图案饶有规则可循,权且一试。只当是什么好玩的,还可博君一笑,没想到惹出这些麻烦。是祸是福,一时难断。”
“那?”
“那哥哥先夸夸我好不好?”沈廿抢在风平语前面,截住他的话,眼中扑棱着跳动的喜悦和一丝丝耍赖皮的玩笑,摇着他的手臂,“夸一夸嘛,说我好,说我聪明,怎样都可以。”
风平语神色舒展,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好看的弧度,甚而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缓缓抬手抚过沈廿的发,愈加笑得更开些,柔和的目光上上下下全部盛满了他。
“封北少年廿字旁,名动三尊江湖望。俊姿飒沓眸沉星,万象归至衣拂霜。”1
“阿琬就是这样,出口成章的,我自愧不如呢!”
风平语的寥寥四句,当然是将沈廿夸得飘飘然了,嘴上说得酸溜溜的,心里却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他心尖儿上的人怎么这么听话,这么使人欢喜,这么使人放不开呢。
沈廿撑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瞥到风平语发上的断簪。这也是他送给风平语的,就在一次生辰上,他记不大清了,素净雅致,很是贴他。
他送了不少东西给风平语,有时候恨不得将天下珍惜都送到他的眼前。天下珍惜,他最珍惜的只有一个风平语,而风平语珍惜的,又是什么呢?
方才的隧道已现,而这就是设计这般来鬼城的目的。塞漠的人只知道鬼城之险恶,却不知道鬼城因何而险,就因为这中央祭坛下面摆着的东西啊。
千年不化、万年不腐。这就是沈廿来到塞漠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沈廿!”
风平语见沈廿起身,很是惊讶,尤其是又看到他向那个黑黢黢的隧道中走去,心中泛起无穷无尽的担忧何愁绪来。他也挪动着身子,想要过去,却碍于腿上,寸步难行。
“阿琬,别动。我去去就回,不要担心。我就是好奇,好奇这里面会有什么,有什么让这里雕凿成这副样子。”
沈廿回身,制住了风平语的动作,捧着他的脸,在额上印上了一吻。恍然一会儿,他都亲了这个人三次了,不满足,怎么会满足啊!
他抬起头,环视着周围的沙壁上古怪的文字。风平语也跟随他的视线去看,可他是看不懂这些的,这并不是他精通的那些东西,看了也是无益。
“阿琬,等着我。”
沈廿只说了这么多,而后转身就走进了隧洞之中。
风平语出手,想要去拉他的袖子,不知怎的,他望着沈廿胸有成竹的样子和挂起的笑容,又收回了手。
他点点头,一直望着沈廿的身形完全没入黑暗才作罢。而他也终究支撑不住,再次晕了过去。
沈廿,他的脑海里全是沈廿,也永远都有沈廿的一席之地。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沈廿就从隧洞中出来了。他的手里多了一个小瓶子,上面缠着一道符。他一见风平语歪着,瞧着几乎快没了什么生气了,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净瓶。
取下符纸收好,拔开小瓶的塞子,倒出一粒丹药,他捏着风平语的两腮送了进去。沈廿又想着反正人都晕了,亲一下不过分吧。4
他含住风平语的双唇,灵舌刮进了对方的口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真好,真甜,真乖。1
如果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他的好阿琬,不论自己做什么,都会原谅的吧,包括这条腿。
“哥哥,是你自投罗网的,就不要怪我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