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败苇枯擎池沼,光阴影去,黯淡衰草。短短数月,濛素园两鉴镜烂根倒泥潭,瘦树斜栽身倾,角梅霜寒覆。西风劲,凌波断梦,孤鸦空自愧。落锁蓄养时季,反因众客会重开,宴摆绮暗厅,亦如蝗过境,雀去林,徒然耗尽所有,却使不出半点好法子。1
袁萤在主位坐立不安,左右侧吵得不可开交,已然有四五日之久了。
一方称秦谬当诛,可其间是非曲直并未全然道尽,鲁莽行事欠妥。另一方则急于尽杀秦氏,除武林害。争辩不休,不肯相让,到今还拿不出结果。
他当然是个没主意的,只管出钱便是,就由着他们闹。这些所谓的什么武林人士不就是最喜欢瞎闹和凑热闹吗?别的不行,就是这种事情最熟稔,能够捞到好处的事情摸得门儿清。
袁萤还小,之前不过只是一个富贵闲散公子,当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关要门结,也便拿他们近似于泼皮无赖之人毫无办法。
不过说起来,无论是那天尾山杀人取血的案子,还是未州浮尸的案子,都一一查了个干净,矛头正是直指玉京息艺堂。
那日沈廿与风平语在固州放鹤谷分手,连夜与沈琮策马至未州,准备一探究竟。与此同时,因为儿子祝闲曳在晏州天尾山遇险的事情,祝羽峰所率的浓州源义镖局众人也抵达了未州,就下在玄水门之中。他们两班人马也算是碰到了一处去了。
浓州源义镖局祝氏,前有被大伤于晏州天尾山,后有素为盟友,联结姻亲的玄水门出了那样的惶事。两桩祸事皆与他们有干系,在雷厉风行的镖王祝羽峰的带领之下,自然紧锣密布、不敢懈怠。
祝羽峰向来就是个不好惹的,想当年在浓州常山,一人破贼寇数千,武林惊闻,其势不可当,人人见了都得尊称一个“镖王”。他四十右几才娶了前玄水门门主的女儿为妻,是个美娇娘,生下了颇通枪法功夫的祝闲曳,简直就是爱若珍宝。
得子不易,妻命薄早早去了,如今有了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不肯罢休。
终于,在连日侦刺下,一行人得了一条重要线索:玄水门遇难弟子生前都曾与一众商队接洽,出事后商队却四散消失。商队虽然不足为奇,但此种行事做派,非常时刻难免有鬼。
祝羽峰压下消息,暗派通晓路况又机敏干练之人分六路,继续打听消息。沈廿也晓沈家熏风楼七座楼,一面帮衬源义镖局,一面截住外传,欲意断凶恶耳目,怕他们逮到消息就逃了。
尽管真说得上是大海捞针的事情,但皇天不负有心,也小有所知了。
十月初,源义镖局在固、未两州相交,近未州印山处得一人,称见过怪人,是一些南疆蛮子与装着瓮罐的几辆大车,领头的是个妖冶女子,腰间配铃,臂上环蛇。
这样的消息与先前在未州玄水门所知的正好对上,不由分说,众人不日奔至固州,在与南疆邻界的一家客栈中截住了一个南蛮子。
此人在被逮住,供认自己乃是玉京息艺堂西堂下的一个小喽啰,对在未州玄水门犯下的事更是供认不讳。他又说杀人的命令正是玉京息艺堂下的,但没说为了什么,就是要些人血,要练邪功也未可知。
祝羽峰听毕,怒不可遏,险些出手取人性命。沈廿当场劝阻了一番,劝他道有这样的大事还是去固州武坛,响应天下的好。祝羽峰听了进去,决心去固州武坛,召耆老、百家谋后事。
江湖几大州闻讯,俱至固州武坛。久居玉京的郑、奚、韩三家直指秦谬乃是玉京息艺堂幕后,或是本次血案的元凶巨恶。晏州千门宫的万铭宣为平自家在天尾山监察不力之过,主动请缨,传信远在玉京的万镜欢查探一下息艺堂的来龙去脉。
冬月初,武坛决心讨息艺堂,但还需传文八州,由各州代表署名同意才行。祝羽峰这里早就心急火燎了,照他们这速度,事出需第二年开春了,到时候都秦谬不知已经逃到哪里去了。
他夜访沈廿、万铭宣,游说二人月中就杀到玉京,并点出京中袁家可为内应。此事被聚在武坛的其余诸家悉知,竟也有七八家愿加入。所谓师出无名,但有因。武坛面对他们,一直把控着他们的灵雲派没有发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不知可是秦谬真的狗急跳墙了,袁家一夜之间被一场火烧个干净,来京讨伐的众人一时间恍若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样,唯余幸居他地的袁家季子袁萤,当真是萤萤光存了。
他听闻京中自家被烧,迫不得已才坐上了袁家家主的位子,其实又对诸事很是不解,又是个软性儿。
“沈大哥来了吗?”
袁萤与身侧立着的仆从耳语,他终是看不下去眼前的状况,派人去熏风楼请沈廿,望他能有权衡之计。
这边正吵着,外面回廊传来放肆的谈笑声,众人引颈去瞧,乃是万镜欢。
万镜欢不请自来,就着黄灰色丝织斗篷坐下,神色中透着不屑,缓缓开口:“这到玉京有几日了,赖在濛素园算怎么回事?依小爷看哪,你们真还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空空占着祖宗便宜,啃老本的小人。”1
他昂首冷视万铭宣的方向,飘了一句“爹,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语气中的放肆和嚣张可谓是毫不掩饰,说得这话也在理,就是他父亲万铭宣也感觉被骂到了一样。他们父子素来就不对盘,万镜欢话里讽刺非凡,不就是暗中指他不中用嘛。
从刚刚万镜欢进门,万铭宣的脸色就很不好,如今更是气血上涌,拍案而起,呵斥道:“戾子!休要胡言乱语!”
这万镜欢怎么会顾及万铭宣的怒气,娘一死,便宜爹也就挂个名儿而已。当初,他是怎样在沈家失势的时候,虐待他们母子,另娶妾室的,他万镜欢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娘沈玥也是个贤惠能干之人,平白栽到了这倒耙鳖的手里。
他拔高了声音,不理会万铭宣的话,转而问起座上的袁萤,“袁小公子是准备南乡并五州的商行都拱手予人吗?那不要牵扯到我们晏州。既然撤去了袁号,也就不该改头换面,作个‘沈’记不是?”
此番话一出,在座之人都感到气氛微恙,齐齐把目光锁在袁萤身上。沈号全盘取代袁号的话,那以后封州沈家在江湖上更是不得了了,沈初言也是个狂人,整个江湖不得握在他手里?
这怎么能行,众人面色一变,各个苦大仇深的样子,要说看这座上的袁萤,还真不是个成事的样子。本来是来捞一杯羹的,现在却被沈家一股脑儿地吞了,不可、不可!
屋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万镜欢手腕一动,袖中就飞出三枚银针,刺破窗纸射了出去。他的动作很快,而且非常地准,坐在他身旁一人贴脸擦过那些银针,顿时惹得心惊肉跳。
祝羽峰在厅中已经坐得难受,他最是受不得万镜欢这小辈的狂样,刚想出手,却见沈廿右手攥着方才万镜欢射出的三枚银针走进来,径直向主人走去。
沈廿含笑,直视面前人的双眼,朗声解释方才万镜欢故意误导众人的话,“千门宫镇晏州无可争辩,而商号从来都是行也者行。袁家还未放弃呢,今天少宫主是要唱哪一出?”1
他亮了亮手里的银针,语气中满是威胁和警告,一松手,三枚针全落到万镜欢的脚边。沈廿毫无怜惜地踩在上面,倾身在万镜欢耳边低语,“蒲牢他没有告诉过你,不知收敛,死于非命吗?”
万镜欢的呼吸一紧,控制不住笑起来,状似无意地拔下腰侧的折扇,撇开话题,“秦谬正往玉京西南竹林去,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磨时间的废物!”
可不单单是万镜欢心虚沈廿的武功手段,在场的每一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万镜欢的暗器有多快大家有目共睹,而沈廿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接下了,足以见其武功之深。
但万镜欢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他心里还有个权衡,那就是沈廿同风迁,这武功孰优孰劣?风迁身子一直不大好,看起来他的武功就是发疯似的成长,现在看起来高过沈廿,但不消多时,就一定会被压得死死的。
再者说了,风庄主娇柔百媚生的小模样,对他的沈廿几乎是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了。万镜欢想着想着就笑起来,扇上飘逸飞扬的“言语”二字更是夸张。1
第五日,玉京的天空像蒙上了几层厚厚的暗纱,近郊的百岁老槐秃秃地孤立在冷风中。城内家家闭户,寻常商贩不知去向,剩下客栈和消息机关敞着门。任街上马蹄急促,人人自危,哭声一片。
郑、奚、韩三家早就结盟,因琉玟观淡出、袁家势败,他们正想利用这机会荡平息艺堂,坐稳玉京。祝羽峰气武坛昏聩迟缓,自往玉京来,他们便紧跟其后出谋划策。
如今,千门宫老少不和,大打出手;沈家隔岸观火,不拿主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举祝羽峰一人之力万万不可。等来等去,一周过去,濛素园都传不来消息。三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息艺堂前后围住,见人出来便就地砍杀。
事出从急,坊内五陵未散,妄图冲出去的都成了刀下鬼。男男女女被困在里面,不知向谁申救。
袁家大火那日,秦谬令阮娘、南篱带人连夜出城去找西织和东绣,阮娘却抵死不从,请命留在息艺堂。
她透过陈暗泛红的格子,隔着窗纸凝望风中打旋儿的红灯笼,耳中仿佛又听到了寻常时的淫乐、欢笑。
门外哭声震天,门里寂然一片。满头的钗环拿去,一脸的脂粉卸下,铜镜中是一张清秀淡雅的脸,嘴角染着欣然的笑意。
阮娘起身摘下墙上的画,投入火盆中,静静地期待着它被毁掉。她从未这样畅快,陷在软椅中哼起小调。
“玉京花树眠拂晓,息堂亭台恨春早。起朱楼,宴群客,这青苔碧瓦,谁睡过风流觉?残梦最是真,旧情难丢掉。假戏弄真成全了,白头到老……”2
她在息艺堂待了这么多年,眼见着秦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眼见着息艺堂是如何成为今日的息艺堂的,她完全离不开息艺堂了。
息艺堂被围,还杀了不少无辜人的事情传到濛素园,众人心惊。他们断然没想到郑、奚、韩三家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把玉京这般繁华的一座城池搅得鸡犬不宁。
祝羽峰懊悔万分,负气而去。有谋利者,半数入了三家之盟,作威作福,连累周围百姓。玉京局势,难讲难测,苦的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芸芸众生。
入夜,濛素园的一角还亮着微光,祝羽峰止住了祝闲曳开门的手,横身挡住他的去路。
他语调低沉,却有不容忽视的威势,对着自家儿子喝道:
“不许去!”
祝闲曳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瞧着祝羽峰,脱口而出一句,“因为我们而死伤无辜,爹不是一直教我万物生灵的道理吗?”
祝家小子初涉江湖不久,对所有的事情都还不是很熟悉,也理不清楚其中的关关要要,贸然阻拦,必然会被围攻,到时候恐怕祝羽峰也难救。
唉!所谓道理是道理,现实又是现实,便是这样子难办。等祝闲曳什么时候真就有了一方不可当的势力,再用上那些话也不迟。但是,祝羽峰又想自己教出去的道理,怎么能够让他不信呢?难办啊难办!
他叹了一口气,双眼血丝满布,缓缓放下了手,语气都失了真,说道:“你即刻启程,回浓州!不论我在玉京发生什么,不要听不要问。”
“爹!”
祝闲曳搞不清楚为何爹怎么突然说这些了,这玉京城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呢?
“他们那些人不是我们能斗得过的,”祝羽峰爱怜地摸了摸祝闲曳的鬓发,从怀里取出总镖令放到他手上,“你一定要守住浓州!”
祝闲曳怔怔地盯着手中的总镖令,猛地摔在地上,不清楚怎么一时弄得这样悲情。他们不是乘胜追击,有十足地把握胜利的吗?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了,爹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没能护好娘,至少让我护好爹!不然,我学这一身本事有什么用?我们一起面对不行吗?”
祝羽峰老迈的脸上闪过不少哀切,弯腰捡起,拉着祝闲曳的手坐下,温和地说道:
“曳儿,我漂了半辈子,人过中年才娶娇妻、得爱子,不想你和我一起出事。这江湖就像快要沸腾的锅,有着各式各样的明争暗斗、巧取豪夺。今天他们争的是玉京,明天就是整个江湖。武坛虽然初衷是制衡多方势力,现在看来不过就是桎梏。我的做法已经惹怒了不少人,来找我算账只是时间问题。”
“南乡戚水风家、玉京任安袁家已经倒了,封州颐水沈家势广但人心不齐又长踞北方,晏州千门宫不睦因出了个‘衍花魔’一直被人忌惮监视,固州灵雲派高卧雲山难知根底,北城的溟渊剑再出定是腥风血雨,还有信州双刹门、玉京琉玟观、北城广教寺。曳儿,如果我不在了,源义镖局、浓州就全托付给你了。”
祝闲曳听完泪如雨下,跪倒在祝羽峰脚下,紧紧握着他的手久久都不松开。烛光下父亲的脸愈加苍老虚弱,有着说不出的风霜。
爹分析的这些局势,在理,可他年少时怎么看得清,亦是看不清以后的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江湖就是争斗。而浓州势微,便是更加难办了啊!
这玉京本是一等一的繁华闲适之地,一日竟就成了肮脏腐臭的名利场,实在令人唏嘘不已。濛素园祝氏父子的灯不歇,随香楼的光亮亦是长明。
风炎坐在院中,面色冷峻地向风翠正色道:“庄主出事,我就用你陪葬!”
风翠也担心风平语,心中一抖,嘴上仍是倔强,“三娘让给庄主的,庄主又不许我跟着,我哪里知道他一去这六天……”她理亏,越说越慌,渐渐没声儿了。
“走!我们去找庄主。”风炎站起来,拉上风翠就要出门。
“但,我们要去哪里找?”风翠不依她,反拉她坐下,“信的内容我虽不知,可这送信人却还在城中。”
风炎眉头紧锁,不明白她卖的什么关子。
风翠解释道:“这封信并非送达消息机关,而是直接送到了三娘手里。我仔细检查过,开口没有拆封的痕迹,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风’。三娘一收到就与我往熏风楼,甚至不惜和沈茴动手。庄主看完后更是揣到怀里急冲冲地出去。”
“有事!”风炎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道:“那封信中定有急事要办,且还需我们庄主出手。三娘正是通晓这层利害,才去闯。”
“写信之人等着结果,可庄主一去五六日杳无音信,会如何?”
“若不在城中,必会亲来探寻结果。若在城中,必然着急忙慌、加紧寻找。不过,你如何断定那人不与庄主同去?”
风翠托着脑袋,埋怨起来,“一来是我们庄主的性子,除了沈初言,我就没见过他和谁好。这二来写信之人用这种法子肯定是想隐匿身份,决计不会贸然现身。”
“好!那我速去各城门口讨来记录,你命潜在城里的半数探子留心四处动静。”
风炎说毕,又要走,风翠提醒她到原是郑家掌城门,但这些时日众家进京,混乱一片,未必会有详细记录。
“这可怎么办?”
“郑家没有,但熏风楼却会照常。我且去探一探沈琮的口风,你连夜命全城探子搜集消息。庄主武功不低,未必要我们操心,只是那来信之人不知是敌是友。如是陷阱,那就糟了。还有,三娘那里你也防着些。”
“好,一切小心!”
风炎与风翠二人打定主意便去了。风翠同沈琮相当熟稔,两人再闹着,说不定就成了事儿呢!沈琮嘴里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在沈茴那里要来了记录,给了风翠。
“你要这干什么的?”
风翠也是个没心的,她自己偷偷摸摸到熏风楼送的信,自己又把庄主搞丢了,此时还委屈起来了。虽说是委屈,但嘴里和心里的脾气却不肯相让。
“随便看看呗,有点儿好奇最近来了些什么大人物,话说你这里记得全吗?要不然我给你们整理整理?”
沈琮扶了扶额头,无可奈何地说起来,“二姑娘可别了,你这一整理啊,不知道熏风楼,又有多少消息落入随香楼手里了。”
“哈哈哈,琮哥这是在夸我?没办法的事,我天生看到这些,就有瘾,也就只有这些本事。”
她倒是说得很坦诚,转瞬一溜儿烟就跑了。
风炎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又看了一宿,终于发现了一些端倪,果然在这样的节日,怎么会有人娶亲进门?她隐隐有种担心,想着风炎回来一定要和她说一说。
先就查一查那花轿,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传奇人物来到了玉京,还能指使得了自家冷情冷面冷心的庄主,以及那到现在都觉得可疑的洛三娘。
“想什么呢?找着了?”
风炎这里的收获不如风翠的大,只是在说最近琉玟观方向不是很安定。其实她们都在猜,庄主不告而别,沈廿真的会漠不关心,抄捷径的方法不还是在熏风楼手中吗?
二人决心还是多派人盯好熏风楼的动静再说。
沈琮无奈,这来来回回地,风翠又来干嘛!这祖宗小奶奶的准备逼死他不成?
“琮哥,我就是来看看你,怎么的?不准吗?”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