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几日,天气渐寒,加之雨来,冷透到骨子里。
洛三娘给随香楼众人置衣,误给香儿也添了一套,拿到手才察觉她已经走了,不禁暗暗嗟叹唏嘘。
她的手边多的是随香楼搜集的香儿在灵雲派内外的各类消息,而她却鲜少翻看,或是实在不忍翻看。
随香楼有三道消息线,一为风家内事、二为各门各派事、三为江湖杂事。此三线又分下去十二纲,再分二十四目,分门别类地规整综合消息。1
其中,二十四目中每目都有十人成团,六人散在武林各处奔走,另外四人留在玉京收送消息。
沈家的熏风九楼之间是通过驯养白尾苍鹰互相传递消息,但轮到随香楼却不然。3
风家随香楼是以消息投入各地孔洞,接收者进行抄录,这样不断相递。等最后消息传到玉京,当初所传已经综合了已知武林的多方消息。
他们又用多道多孔进行同时传递,便于各路消息的正确比对,同时也是节省时间的做法。
但孔洞具体分布在哪里,总计多少,从来就是个秘密。这件事,一般只有随香楼楼主和主掌消息机关的人才清楚。
历任风家庄主都不太参与这些事,因为随香楼原本就是洛家的,也从来都是由洛家家主在管,仅仅是挂在风家名下,又用上了风家在武林中的声望而已。
风家人不擅长管那些,大部分时间都任其发展。但如今有了个十分擅长机关消息的风翠,洛三娘也乐意她来帮衬。
如今,关于灵雲派的消息传得比往常多出一倍,另外二线十六目相较之下平静得多。1
香儿到雲山半月多,未传信一封,反而是萧缭来了几封,大体说明,别无其它。
风翠得的灵雲卷,每每命人送到洛三娘跟前,都照原样退回。这样一来一往,风翠也耍起性子不送了,自己收着就是。
等着洛三娘来要就行了,天天巴巴地送,还被退回来,这没谁受得了啊!2
其实洛三娘是怕自己又不忍心,看到香儿的近况忍不住后悔,毕竟香儿实在是太小了,萧缭也是个半大孩子似的。
她把香儿一个人丢到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倒是怎么能不担心。香儿可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初见时才那么一点儿小,揪着阿瑶的衣角,离不开她。
唉,洛三娘在心里仿佛把毕生的气都叹完了。
风平语再访安家,又碰着了万镜欢。
正一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那晚的人,与他大打出手,不知怎的,章法是越来越乱。他到玉京之前,临走时伏六交代过他,不能贸然使用竹哨。
好几次,他都摸到腰间,想到那话,就放弃了。
他当然知道不能用,如果他用了,不仅仅是他,连风平语的身份也要暴露。他们可都是整个武林心头的一根刺,永远拔不去的刺。
风平语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最后还是他表面斥正一“焉与类犬较?”,暗暗在讽万镜欢,扯过他回了随香楼。2
万镜欢面上的得意更甚,折扇展了又合,合了又展,说出来的话更加使人恼火。
“原来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敢接下小爷我的招式,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个怂货。我说风迁,你带着这么一个人做什么?有什么意思呢?哎呀,还不如让小爷我……”
风平语眼神一冷,覆着寒霜,凌厉地扫过万镜欢,弄得万镜欢也住了嘴。要说万镜欢怕什么,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没什么怕的。
好说歹说他也是晏州千门宫少宫主,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才是,万小爷可没什么怕的,连琉玟观和息艺堂都能来去自如,还有什么其他的?
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会被风平语的眼神所震慑,心里打起寒颤。当然也只有那么一下子,被慑住,就比如如今这样的时候。
正一虽然不痛快,但是实在不敢发作,次次都瘪着嘴,一双汪汪眼盯着风平语瞧,后者全然漠视,冷冷地令他打坐静心。
一夜,云动月生晕,亮色悬在屋脊上,宛若青烟凝成。人间昏悠悠。怨艾的乐声飘荡,久久难成眠。
风平语披着外袍,无奈地摇了摇头,纵身落在了屋上的瓦片上。正一果然坐在上面,百无聊赖地取叶成声,衣衫打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而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1
“等我?”
正一没有答话,仿佛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风平语也不再说话了,徐徐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琵琶铿锵有力,古琴泠淡清和,箫声凄凉深郁……乐中从来都遍概人情。
正一本是个孩子,这年纪该学经纶、知仁义,却脚踏深潭,手染污血。风平语卸下外袍,搭在了他的肩上,两人俱是沉默。
良久,正一突然说:“明日,我就回去晏州。”
风平语出神地遥望前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挽留。
正一像泄了气一般,转而双手攥拳,指甲嵌到了肉里,笑着道:
“伏六姐姐要担心了,夫人那里我去说。重九,你别总是木着脸哪,鹞子还在吧,记得有事叫我。不过,你应该也不需要我。”
他痴痴地对着风平语笑,有些落寞和冷清,最后自己也觉得无趣,但还是想笑,一直在笑。
如果你能多看我一眼,做什么都是为了你能多看一眼。怎么不看着我啊?3
远处树叶有了动静,杏黄的灯光点着明色,再看偃下去了一个头儿。正一僵住,悄悄观察风平语的脸色,霍然站起来,欲察究竟,却被风平语横手拦住。
“去找三娘”
“我……”
正一的小腿抵着风平语的手臂,一下咬紧了牙关,再说不出什么。他留恋地瞟了风平语一眼,卯了股儿劲,依言走了。
他走后,风平语跃下屋顶,端着手立在庭中,心中已经猜到了来人。
树上凌下一人,朱色缠身,妆脸绛唇,道:“上次你走的匆忙,这次我不请自来。”
风平语嗅到凉夜中淡淡的脂粉味儿,皱着眉头走出几步,与秦谬拉开距离。
秦谬看到他向后撤步的动作,不在意地抬手掩面,笑了一声,脸上多的是玩味,“我以为你有很多事问我,等你不来,故而找你。”
“不必”
“不必什么?”秦谬一甩两袖,衣上的朱雀班飞,栩栩如生。
他掠过风平语向屋中走了两步,正色说道:“无论真假,总有人想知道。”
秦谬说完,回头审视打量着风平语,带着复杂的情绪,仿佛瞧出了旁的什么人。
像,真像啊,风家的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他敛眉的样子太像风逸了,也到了原原本本还给他们风家的时候了。
此时,他开始好奇自己为什么又忽然放下了呢?放下了对风逸的执念,好像非他不可,又好像可有可无。
他喜欢风逸,但风逸……
“你一定是想知道那个吧,听阮娘说你已经去过安家了,就是被万镜欢拦下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风平语直接堵住了秦谬接下来的话,“梨音楼,不是你。”
风平语当然因为那一曲《玉京恨》怀疑过秦谬,但是很显然,就算秦谬要公然那样羞辱他,早在幼时便可做尽、做绝,又为什么会等到现在?
“君子,成人之美。”
秦谬也没想到风平语虽然表面上看着怨恨他,但心里还是分得出是非曲直,对自己也很信任。他这心里一时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风平语十岁初到玉京,他确实起过歹心,很大的歹心,但后来又放弃了。爱屋及乌的道理,他懂。可他以为自己早该是个阴险狠毒的人了,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发发善心呢?
唯一的解释,也只有风逸了。
秦谬扶了扶头上的簪,大步迈过了门槛。
风平语默默地看着,紧闭嘴唇,同样走进了屋内。他听得出秦谬方才的意思,是说梨音楼的事尽管不是他做的,但是也和他有关系。
有关系?秦谬究竟想要说什么?风平语把拳头都攥紧了,但稍顷又松开了,恢复成清冷不沾尘的模样。
他见秦谬坐在妄欢旁,心里未免难过,又听得秦谬似笑非笑地道:
“风家的东西果然还回来,最好不过了,你用得到它,就是希望你用对地方。”
说完,他用小指点满寇珠的甲盖随意拨了拨琴弦,妙响回荡,是把不可多得的好琴,天下之间绝无仅有。
他得妄欢琴数十载,对此当然十分熟稔。
简单地这样寒暄了一番,秦谬蓦地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风平语,厉声说道:
“你是他的孩子,我自然不会害你。不过,我得提个醒,你不要再掘土烧柴了,最后谁都要呛到。”
他神情一松,继续下去,“你不做出格的事,无论顺着谁,你都能安享太平。我把你让给沈廿,不是让你借着他的势头涉险,而是你能在他庇佑下好过一生。你是盆剪裁得很好的花,千万不要让他也恼了。”
秦谬转而笑起来,重新坐回椅子上。
风平语微开双唇,却像噎住一样说不出半个字,任由秦谬嘲讽,踉跄半步,勉强扶稳桌角。
他慢慢咀嚼“太平”二字,闷闷地摇了摇头,全身上下宛如火烧,先前受伤的地方更是感觉烫灼。
怎么回事!
他猛然抬头,恶狠狠地盯着秦谬,万千话语拢在一起,只闻得一个微如蝇声的反驳,“你懂什么!”
太平?生而与母离,长而与父别。沧海桑田,人事皆非。谁没曾想过太平呢?
可他要那太平有何用?武林中的所有人都觉着他是个花瓶,可他偏偏就不是!
“天尾山和玄水门的事,是我做的。其他的……”
秦谬说到这里顿了顿,换了个姿势,见风平语凝眉出神,若有所思。他的视线又飘向屋外的夜色,眯起双眼,
“依你性子,诸事本与你毫无瓜葛,你更不会关心他人死活。可偏偏有人要步步引你,频牵旧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好自为之。”
“江湖也就这么大,有人是想要你死,还是想要沈廿死,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好好想想吧,以后要如何?会如何?”
风平语未应秦谬的话,警觉地扫了一眼门外,察觉不对。可他心里听了秦谬的话,乱糟糟的,没有功夫细想。
是啊,他当然清楚,什么人要他死,什么人又要沈廿死。他和沈廿,究竟是谁在保谁呢?这个江湖,有人的江湖已经够压抑的了。
夜色沉沉,静谧安然。
秦谬的一番话是故意说给风平语听的,可夤夜到访的目的却不只是啰嗦威胁两句。他耳朵一动,也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来人再添,今夜恐怕言尽于此。
片刻静默后,风平语率先去察来人,秦谬抢先一步,陡然出掌拍向门扇,半页顷刻化为齑粉。
风平语惊于秦谬竟然会出手,慌忙出望,果然见是沈廿青衫一卷,苍鹰凌云。立在庭中,幸是毫发无伤。
四目相对,万物沉寂。沈廿勾了勾唇角,伸手扑了扑胸口的灰。
真是难得风平语面露忧色,他的确为之一喜,但有些东西还是牢牢握在手里才能心安。
这下子,他到玉京,便是势必要得到风平语!上上下下、完完整整的得到。
秦谬并未撤掌,斜了一眼收敛神色的风平语,一掌拍在门框上,震得屋上落瓦。他对上沈廿,两人打将起来,不肯相让。
先初秦谬势猛,招招紧追,渐渐力不从心,处在下风。反观沈廿,虽仓促应对,却有条不紊,更甚平常。剑系腰间,没有要拔出的意思。
“沈廿,如果你与他为伍,那么最后你谁也赢不了!”
秦谬话里有话,说了这么多,手上功夫有些招架不住,吃了亏,丢下这句话,转瞬拂袖离去。
洛三娘早听到这里的动静,赶到时见到的便是一地狼藉。她一反常态地平静,命人打扫干净,又瞟了一眼屋里的风平语。
就算他不说,洛三娘也大约知道了个什么事情。
只是秦谬?息艺堂?洛三娘的眼神忽明忽暗的,藏着其他的东西。
西泽教的人不知为何已经悄悄摸到玉京城了,今晚,洛三娘之所以会来,当然是来问问正一有没有消息的。
她本以为正一会在这里伴着风平语,没成想会是沈廿。
屋中琴声方歇,风平语与沈廿正临座品茗,若有所谈。
“沈阁主来我随香楼听琴,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不知道这茶比得封州望含春,如何?”洛三娘踩过废墟,边说着这话边落座。
沈廿放下茶碗,先探了一眼风平语,后者拈起茶盖,轻轻撩动茶汤,充耳不闻,泰然自若。
“廿未禀恣行,惯如此,不想惊扰楼主。”
“不过是财帛消耗而已,江湖之利,还是沈阁主了然于胸。”
他们二人打着哑谜,洛三娘的目光扣在沈廿身上,正色严声,颇为不快。
“哦?”
沈廿故作不知,托起茶碗在掌中细细观察起上面的花纹,接下洛三娘先前的话,
“望含春染雪有风味,百雀晓闹风有雅趣,千秋各异。而人嘛,各怀鬼胎,有利无利尚且没有定论。”
“连秦正音都通了利害,有晓我家痴子之心。而你!天尾山的事,你知道多少?瞒了多少?又用熏风楼的势力掩盖了多少?你的心里应该最清楚啊”
洛三娘往风平语处递了眼色,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风平语自然脸上诧异起来,不知洛三娘说这些,所为何故?难不成沈廿在这件事中斡旋?不会、不会,怎么可能!
他腕上的梅花印记亮红如血,面色起红,额角渗出薄汗。
风平语一手端着茶盏,开始拿得不算稳当,力不从心、眼神涣散,直言问道:“何事?”
尽管心里起疑,风平语也仅仅问沈廿可是发生了什么,洛三娘才那样说的。当然了,洛三娘一瞧风平语这副神态就在心里骂他猪油蒙心。
怎么沈廿就哪里哪里都好呢?那你干脆舍给人家做小算了!
逆徒啊逆徒。
沈廿转头随口答说:“无事。众家入京齐剿息艺堂,我先人一步。许久未见你,没曾想……还好他没伤你。”
没等风平语惊讶那句“众家入京齐剿息艺堂”,那里洛三娘冷笑几声,说道:“沈初言,你好像漏了玉京任安街袁家的事吧!”
怎么还会牵扯要袁家?
“沈廿?”
风平语从洛三娘的语气中察觉出不对,难以置信地出声,谁料到手中的茶盏顺势滑落,摔碎在地上。
他一时气血不畅,掩面咳嗽起来,翻开掌心看时已有两块黑斑。
看来,这秦谬还真是留足了后手要自己再去找他一回,难道要我救息艺堂?
他……他……息艺堂?
“风翠!”
风炎与风翠从刚才就候在了门外,听到风平语高声喊她,含着怒气。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被风炎推了进去。
屋里的气氛诡异,不似寻常。风翠从未见过风平语动怒,至多漠视众人而已,心里打起了鼓,缩着肩膀,迟迟不肯说话。
这可着实急死了门外的风炎。她安慰地关怀了风翠一眼,走上前,抱拳对风平语陈言:“庄主,袁家走水,生死不明。”
袁号与沈号争利不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更有“南袁北沈”的称呼。袁氏素有经商妙法,每每赚得盆满,沈氏难攀;然民生家用都赖沈氏九楼资传,袁氏不能独大,近年来又有相较的趋势。即使心存不甘却无武才可用,只能听之任之。
自年后几桩人血案发于南乡、晏州、固州、未州四地,袁号集聚,人心惶惶,大有损失。沈琮劝沈廿涉案,也是考虑到是否波及封州、黛州、信州。
如今,秦谬背德离心,玄水门之事自然是被抓到了把柄,群情激愤,众家讨之,其中肯定少不得袁家协助。
可这节骨眼上,本该袁家得偿,却遭遇火灾,那么袁号何去何从?这样一看,沈家确实获利颇丰。也难怪洛三娘会那样说,那样猜疑。
“沈廿?”风平语思及此处,复唤了一次,半晌才勉强说出个“你?”来。
他的心底生出恐惧,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风平语隐隐觉得暗中阻挠随香楼的那股力量或许就是熏风楼,而这扑朔迷离、交织驳杂的事情中沈廿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没来由的陌生感填满他的脑袋,最后剩下一句“师父说的没错,他长大了啊!”
沈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眯起眼睛,视线又落在茶具上,漫不经心地样子。
茶要自己品才香,这局还真是自己下来得舒服。万镜欢的那么一个小局,确实不够他玩的,不过倒是利用这一个小局,能得到风平语,就大有用处了。
风平语起身,扯过沈廿的袖子,嘴唇蠕动着,刚想开口,却一阵晕眩,一头就栽进了沈廿的怀里。
洛三娘正与风翠、风炎讨论袁家之事,见那里情况不好,知道又是出事了。
沈廿见状不好,赶紧察看了风平语的掌心,立刻了然。
愤怒、忧虑、满足、欣喜……诸多情绪一起涌现。他郑重其事地横抱起怀里的人,像托着稀世之珍,眉间聚着孩童般的幼稚:恨不得把他藏起来,落不到任何人的眼里。
“我还是成了你不喜欢的样子,不过你应该不在乎的吧。你该习惯的。”
风炎和风翠想要冲上前,却被洛三娘挡住,横手示意她们不要追。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回头望了一眼静置在案上的妄欢琴,忍住了毁掉它的冲动。
小逍儿,以后可别记怪师父的心眼儿。能救得了你,管得住你的,只有沈初言了。
真是不甘心啊!
沈廿回头,望着洛三娘并没有追上来,反而拦下了风炎、风翠,不知道她有什么用意。不过,也无需知道她是什么用意,现在怀里的是风平语就行了。
之后的事情就之后再想吧!
袁家?沈廿想到此处,轻轻地笑了一声,低头偷偷亲了亲风平语的额头。
心疼你啊,被袁家的人在遗庄欺负,居然还瞒着。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袁家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儿,是该管一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