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州环山,与迎州相倚。腹地平坦,多建城设镇。苍河自北而南,蜿蜒曲折,中游落在此处。每至夏汛,水给附近城镇村落,又奔入芍湖,恰成一观。
而晏州千门四宫二十八位就布在苍河右岸,可谓是真正的星罗棋布。东青龙西白虎两宫善用毒,南朱雀北玄武两宫善行医,因此四宫间常常不和,暗斗不休。
百年前,一先后拜于南朱雀、西白虎两宫的平平书生,统一了千门四宫。
那人名唤万钟延,合四宫法门创衍花诀,武林中鲜有敌手。他本该是一山之祖、开宗立派的人物,可万钟延却实在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自他登上宫主之位便让西白虎独大,打压其余三宫,又独裁专断、杀人如麻,凡有异议者皆横死他手。
何况衍花诀乃是天地间一等一的阴邪功夫,大背自然道法,因而人人对万钟延都忌惮三分,呼为“衍花魔”。1
为保江湖安宁,沈家合风家、灵雲派大败万钟延,举万钟延弟万铄涸为千门宫宫主,沈家与千门宫更是永修秦晋之好。
因其余三宫根基残断、元气大伤,所以西白虎仍是一宫独大。如今,到了万镜欢之父万铭宣一脉。
“来,二位的梨脯、杏子、寿星桔,再添糖半两。”
沈廿接过三包蜜煎,顺手拈了一个小杏入口,下意识地皱眉,勉强咽了下去。他是真的被齁到了,封州人素来喜咸、喜辣,但没办法,风平语嗜甜、嗜酸,他就得顺着来。
方才那一下,沈廿的脸色都乱了,苦笑出声,暗暗发誓以后绝对只买不尝,把手里三包蜜煎全都塞给了身旁的人,故作镇定地对他说:“味道还可以、还可以。”1
风平语莫名其妙地瞟了他一眼,向店老板讨了杯水给沈廿缓缓。这功夫,尽管风平语吃的面无表情,一包梨脯还是很快见了底。
沈廿眼尖瞄到,含泪掏钱说道:“再来一包樱桃、一包枣。”2
那日风沈二人下山后,在客栈正巧遇到了沈琮、风炎与风墨。
沈廿先是一惊,而后恍然大悟,最后看向沈琮的眼神有些嫌弃。
沈琮明白此番匆匆前来是打搅了,可谁会料到风家随香楼的消息这么快,风庄主会赶在他们前面到。2
果然风翠不能留在身边,太会活消息了,人在沈家还能偷偷给风家送信,最后胳膊肘还不知往哪里拐呢!1
风平语全然不在意身旁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径直便要上楼,却被本来不发一言的风墨一把捉住了手腕,按到脉上。
风墨是个医痴,随身全部家当就是她的药箱,就说腰间挂着的荷包也是填满了各种药草。别的女儿家穿的是襦裙轻纱,她为了上山采药之便,一直短衣长裤,腰穿筋绳,有时还沾着土。2
风平语身子常常不大好,就是她想尽各种方法,一直在调理,但怪的是收效甚微。可她也没有放弃,随时随地见到风平语,都不由分说地就冲到最前把上一脉。
不按不知道,这一按吓一跳。1
风墨如临大敌,眉头紧蹙,从刚才进门,她观风平语面色沉暗,心中隐隐担忧。现下脉象缓迟涩难,应是气血虚损,真气冲涌散乱。
可是,寒英掌与曦梅心经并修之人怎会真气散乱冲涌?
正当思忖之时,众人都凝神屏息看着。
风炎瞧着风平语脸色不似平常,懊恼风墨真是个痴人,做这种事情简直不分场合,上前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风墨跌跌撞撞,稳住脚步后仍想着这件事,低头不语。
“庄主,夜已深。”风炎爽飒地抱拳说了这么些,大意是催促大家散了吧。
沈廿在切脉时就已经凑了过去,现下见风平语就要转身上楼,便打定主意悄悄问风墨是何情况。
他话未出口,却听得风平语说:“沈廿,夜深了。”意思是有事明日再叙。
不过沈廿估计自己是问不到了。他就给沈琮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兴冲冲地上楼去了。
“阿琬,好阿琬,你慢一些,这么急做什么?”1
听见沈廿这样说话,风炎察觉到异样,瞧着楼上的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然后又看了一眼沈琮。后者欲哭无泪地摆摆手,直说不知道。
风炎犹豫了一下,考虑要不要去听墙角。她担心沈廿会欺负狠了风平语,自家庄主身子弱,禁不起什么大折腾。
第二日,沈廿趁风平语还未醒,反复确认之后,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让沈琮带着风炎、风墨去查天尾山洞中之事。
风炎本不愿,要留下来护着风平语,但谁让自家庄主素来把眼前神气活现的人当心头宝。什么江湖传言他残忍毒辣,其实就是个粘人的凶孩子,霸着一个就不肯撒手。
“沈廿?怎么了?”
风平语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一头未梳的发起卷,半笼着脸。他一手攀着门,一手在理衣袍,仍是困,脑袋都昏昏的。
“阿琬醒了?怎么不再多睡一会儿?”
沈廿顾不上其他的了,忙不迭地把人哄回床上。这一大清早的,看到风平语不设防的懵懂样子,还真有点儿气血上涌。1
“我陪阿琬多躺一会儿好不好?来,阿琬过去里面。”
反正还困,风平语就顺从地脱下鞋,上床又躺下了,没一会儿就只剩均匀地呼吸声了。2
沈廿笑起来,也心满意足地躺下了,其他还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先放一放,都没这个重要!
晏州虽比不得玉京繁荣昌盛、包罗万象,但也有一定的地方特色。甜蜜煎是其一,这其二便是红椒杂陈的各色烧菜,其中又以垒金楼的干烧桂鱼为最。
这次既然再至晏州,风平语自然愿意与沈廿过嘴瘾,可惜他只能作陪,却没法同乐。他是绝对吃不得辣的,一沾就要落眼泪。
好不容易吃过饭,二人信步来到一园,厚墙上盖琉璃瓦,一簇火红的石榴花探出,旁侧垂着许多无名青果。
前行几步,见侧门洞开,向内望去,里面竟有一株老松。身着淡紫色薄衫、扎着小髻的女童手里握着扫帚,正在荫下打盹。
风平语抬头望见日头正中,料是到了烧灼天光之时。他快步走到园子正门,扣门三下。一人迎了出来,与之交谈片刻后,那人带着风沈二人入园面见管家,说明用意。
管家先拜风平语,再拜沈廿,领着来客观园。
园叫云若园,占地不少,广植槐柏,青石垒叠,开湖阔水,如封州的园林一般。建筑却行雅朴风格,山墙纹饰、屋面起翘皆是古风犹存,确实是晏州特点。南北相融,别有雅趣。
沈廿觉得新奇怪哉,问到管家云若园来历。说是一巨贾为小情儿所建,现下被万铭宣万宫主买下,因了个“云”字,便给了偏房云夫人,如今正住在里面。
“哦?云夫人?听闻是个秀外慧中,不落凡俗的人物,万宫主一掷千金也当得。”
沈廿眼带笑意,看向风平语,状似无意地说:“这情字,也真是磨人。”1
风平语无视他的打趣,顺着管家指引在绮玉亭中落座。沈廿全不在意,跟上去也在亭中挨着风平语坐下。
“二位稍坐片刻,待我去请夫人。”
管家走后,沈廿托着脑袋盯着风平语瞧了半晌,他道:“我又不似儿时那样惧热了,你不用迁就我来在这避暑园里犯闷。”
风平语神色一滞,没想到自己的用意竟被沈廿猜着了,淡淡地“嗯”了一声。
远处阁楼飘来清脆明亮琵琶声,弹的是《绫绢》,又听得柔婉的女声唱道:“春来黄莺啭,轻舟溯流行淀川。万风阻舟难,只好系岸垂杨柳。天色已破晓……”1
两人都耐心听了一阵,水中行来一只画舫,管家立在舟头,招呼二人上船。琵琶声穿风过水,仍在继续。此曲很长,怕是有够听的了。
云夫人果然端坐在里面。素纱掩面,乌发油亮,绛紫色的袖衫拢着。她斟了三杯茶,随侍的丫鬟托着两碟糕点,另有一个正在转着冰块上的扇子。
“云若园幸蒙二位,是千门宫之福。”
语毕,云夫人让风沈两人坐下,和颜悦色地说道:“主母在时,常常提及沈阁主,都说是少年英杰,灵武冠世。贱妾虽久居此园,却慕名以久。今日一见,不同凡响,也算了一桩心愿。”
沈廿腹议云夫人怪不得能长宠不衰,吹嘘的功夫真是天下罕有。
他起身施礼,针锋相对道:“玥姑姑自嫁与万宫主为妻,本分守己,多年未回封州,盛赞之下不过多出怜爱之心而已。倒是夫人,在玥姑姑缠绵病榻之时,将千门宫上下事宜打点得妥妥帖帖,才真是令人佩服。”
云夫人明知有讽,仍笑着说:“今日园中有客,吩咐厨房做几道家常菜,不如晚上便宿在云若园,如何?”
“也好。我二人正巧有事晓万宫主,既如此,就不往西宫去了,有劳夫人通传。”
“应该的,应该的。能为铭宣分忧解难,乃是贱妾之福。”
沈廿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风平语制住。他摇摇头,示意沈廿闭嘴,起身施礼,道:“有劳。”
云夫人命丫鬟将点心放下,去奉茶伺候两人,“此茶名为‘连理娇’,望二位不弃。”
船行得慢,三人在微妙的气氛中静坐。云夫人定定地看着沈廿,说些园中和千门宫的趣事,似乎对沈廿以及沈家的事情相当关切,问长问短。
沈廿几次想作答都被风平语堵住,岔开话题。至于风平语此举的用意,沈廿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他一成不变的表情中稍微察觉出一丝丝担心。
傍晚时分,云夫人迎来了万铭宣。
他穿着土黄色的窄袍,腰间系着白玉腰带,负手前行的威势带着万家人根深蒂固的傲慢。上唇的胡须在说话间不停抖动,沧桑的脸上嵌着皱纹,只有纤长的十指窥得见当年号称“毒阎王”的风姿。
饭后,风平语称病和云夫人退到后面,万铭宣与沈廿往偏厅议事。
沈廿大体讲了一番天尾山之事,并言明祝羽峰可是个爱子心切的人,再有几日,怕是要从浓州杀奔晏州。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发生在晏州地界上,千门宫难逃干系,定要给个交代。
万铭宣神色晦暗不明,紧锁眉头。
玉甸镇有外人强居,他与当时去往玉京的万镜欢往来书信时便已知晓,以为不足为意。可是没想到竟然出现杀人取血这等事来,还惹到了源义镖局,实在不好收拾。
“废物,净会误事!”他在心里骂了儿子万镜欢一句。
沈廿见他这幅样子,嘴角勾起了笑意,“事俱陈,恕沈某乏累,先行告退。”
云夫人见沈廿出来,告诉他风平语歇在了去此百步的五针轩,派了一个丫鬟给他掌灯引路。
门虚掩着,一推开,沈廿就瞧见风平语两指捏着枚黑子,坐得端方,闭目养神。他偷偷看了好一会儿,得见风平语手里一松,黑子落到地上。
沈廿走过去捡起棋子,目光草草掠过棋盘就落子定胜了。
风平语听到声音,睁开眼,揉了揉额头,定睛看向棋盘,“沈廿,输了。”
许是风平语实在倦了,不似平日里那样冷冰冰的,声音慵懒软糯,还带着上了点儿委屈。1
沈廿抿嘴笑开了,好话劝他道:“人各有长”。
“嗯”
风平语像是十分认同这样的说法,配合地点了点头,虽然坐得直,但整个身子都困得像要倒下来似的。
沈廿温言细语地哄风平语先去睡了,本想收起棋盘,回头望了一眼床榻上和衣而眠的人,无声地笑了。
果然是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这人就显得特别可爱,很难不喜欢。
窗外响起阵阵虫鸣,沈廿在灯下重新摆了局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自弈。
他忽然想,若说现在有局棋,究竟是谁在替他们下?抑或自己来下?
天尾山?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