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营帐灯。
“他还跪在外面?”1
越澜怒火中烧地问完,环视一圈,拔下架上的剑紧紧握在手里,冷眉一立,就要冲出去。她疾步而趋,罗衫裙走得飞扬,一柄利剑闪着见血的寒光。
“阿澜!”风逸在帐前横身挡住,拦住了她,“阿澜,不要冲动”12
“冲动?逸哥,我今日说什么也要叫他封州沈氏给逍儿陪葬!”3
风逸满是倦容,望着越澜,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目光中溢出痛苦,一时语塞。
他何尝不想给可怜的逍儿报仇,可是……唉!3
风逍身死的消息是沈琮急告南乡的。那时,沈廿已然神志不清,不知到哪里去了。沈琮将落玉梅花并乌木簪洗净血污,分两道快马交到风家手中,独自守着风逍残缺的尸身。
第五日,来人是越澜、风逸和方池,他们一脚踏进昏暗的房间,沈琮在其后掌灯,勉强照得见一角。正中,沈琮已将风逍收殓,却还未盖棺。
越澜走过去一看,失首失身,仅剩四肢。沈琮也是个心细的,遗缺的部分都请人用金丝楠木雕好,勉强拼了上去。这样看起来,棺中躺着的才像个完人似的。1
“逍儿……”16
风逸半抱着几欲跌到地上的越澜,嘴里嗫嚅着,像哽住一般,也要同她跌下去一样。方池扫视四周,攥紧双拳,不忍生闻。
“逸哥!谁?他、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对逍儿?”
没有人能回答越澜,在场诸人皆欲泪,心痛之处,无以复加。他们接到沈琮的信,俱是错愕,望着风逍随身带的落玉梅花久久不语。
到如今,亲眼见着了,一时浑身如火烧燎,又如灌寒冰,万千惨绝悲痛,卡到一起,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过了好一会儿,两行泪才从眼眶溢出,双手攀上棺缘,泪水更甚。3
风逸与越澜白发人送黑发人,放在心尖儿里疼的小儿子居然最后是这样被人残害至死的。他们始料未及,全望这是大梦一场,好教他们清醒清醒,耳畔似乎还能传来那几声甜甜的声音。
他说:“逍儿喜欢沈廿,逍儿想和沈廿在一起。”
“逍儿在封州过得很好,廿廿对我特别好。”
“逍儿想嫁给他了”
“逍儿……”
“爹、娘……这里好黑、好疼……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爹、娘,逍儿不孝……哥哥,哥哥替我、替我……”
越澜惊叫了一声,泪水滚了满面,抓着风逸的袖子,“逸哥、风逸,逍儿……”
她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泪水扑到地上,整个人都喘不上气,差点儿昏厥过去。方池料是不对劲,赶紧快步走过来,点住了越澜的穴道。
风逸的眼前也水蒙蒙的一片,后退踉跄了几步,倒在墙边,一张脸交满了痛苦。
“他、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偏头问向沈琮,却也说得含混不清,听不懂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了。
沈琮放下烛台,沉默不语地跪在他们面前。他从没想过家主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若不是沈廿忽然失踪,他与沈环等人寻根溯源,哪里找得到这地方。
他还记得小公子一开始是住在府里,而后沈廿说需要静养就搬了出去。自搬出去,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小公子,再没听到他的消息。
偶尔沈廿还会回来,然后又快步出去,一去就是七八天。他们只当是去陪小公子了,怎会料到是这样的事情!
他的心里万分愧疚,这不仅是沈廿欠下的,还是他们沈家、封州欠下的。现如今,沈廿失踪,所有的一切都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没有办法让沈环、沈珮那样的女儿家承受,一切罪责,要打要骂要杀就冲他来吧。
小公子,沈琮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什么?”
方池端起烛台,发现了一面墙上全是斑斑字迹,皆用血写就,看着像是风逍留下的。
他逐句逐句地开始读起来,心中忧愤之意、伤痛、可怜、慨叹……种种五味杂陈交织到一起,鼻头不禁发酸,手上的烛火也忽明忽暗起来。
风逍题下的,原名《送风氏书》,后因“西风落梅,人悲往”一句,传为《落梅书》。
“余尝思此暗此空,时日无多、昼夜不分。愿书题壁,了以劝怀。生者勿念,不可怨尤。
逍非孝子,亦非贤士,且门第出身所投幸,众或爱之、慕之。然心悸所达,远止寸光。余学幼,从父从师,倍受恩德,以为斐然,而不及兄半篇。余武长,性惰功疏,花拳皮毛,以为耀然,而不及兄半式。兄学兼武日盛,观余气候不成,崇尊后生妒能。
父母及众,无一不以余本事,无一不以余功业。纵之、容之、欢之、乐之,以为妙、以为丰。兄长比余,天上地下,往往如履薄冰,忧惧讥嘲谤生,以至蒙昧本心,便已再无容身之所。讨好之意,蜜语之情,常羞余痛怍难安。
时逢封州沈氏子,攀梯盘上,拔根清源。余心之爱之,灿然神人,无悔无怨。不畏死而畏重辙,脱浊涤清,妄顺矣。其所困所害之心浓,余愈坦直了然。此生已惘,来生再尽。
幽室光华恍一方,西风落梅,人悲往。今时明日,临丘草长,众也望。
逍遥断阙鸿鹄不可张,送声声,挂处纸钱,怎现玉兔双?”
众人也都看到方池所观之处,风逸与越澜从未想过风逍竟然有这样的心思。他们总以为,风迁身为长子,才要处处严苛,精学精武,承下家主之位,而风逍去过他的逍遥人生便可。
他们怎么会想到风逍根本不想要摆出来现成的快活人生,“如履薄冰”这四字真真刺穿了风逸和越澜的心。
“逍儿他……是我们害死了逍儿……”
越澜哭得跟泪人儿一般,风逸与方池一左一右地都扶不住她了。其实他们早该想到的,那孩子之所以甜言蜜语的,看上去无师自通,不过是害怕有人不悦,害怕有人不喜,更害怕有人拿他同风迁比较。
他处处逢迎惯了,别人稍有什么不顺心的,就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如此这样活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沈廿杀了他,他是没有任何反抗地受下了。越澜和风逸怎么都想不到,他们无条件地宠爱着风逍,最后却让他想要迫不及待地逃离这个家,宁可被人所杀。
“逸哥!逸哥,你说,我们做错了吗?方池,方池,我们做错了吗?”
方池想摇头,却怎样都做不出来。他也没想过,这集天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会有这样的心思,而越澜与风逸到现在才体察到这一点。
他们想要把风逍养废,让他去过最纵情挥霍,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却没有想到风逍也有鸿鹄之志,不欲当那娇宠一身的废物。
“他……唉……”
风逸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为这墙上的血字所惊,提起袖袍又擦拭了一番眼里的泪水。
“生者勿念,不可怨尤。”
这一句落到了每个人的眼中,风逍至死都在说,让他们,让看到的人,不要责备沈廿。
经此,他们三人同沈琮一起扶棺回南乡,后半月,整个武林都得知了沈廿杀了风逍的噩耗,远在固州的陶叙、玉京的洛逢瑶、晏州的万镜欢,都奔到了南乡,一时哭哀连连。
而沈廿真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人找到他的踪迹。
就在这悲悯的当儿,本来被击溃的魔教西泽教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在玉京与南蛮的边境悄悄摸进了玉京城,又是闹得天翻地覆。
众家猝不及防,一时不敌,玉京失守,琉玟观百年基业被烧了个精光。而后西泽教长驱直入,迅速占了迎州、未州,逼近固州。
腹地及北地慌乱,固州武盟急撤到黛州,与南乡一起抵住攻势。封州沈家家主虽然失踪,但沈琮也不是草莽,联合北城亲去前阵,力保武林众家。
如此僵持之下,没想到拖了数年之久,黑白两方皆是疲乏不堪。
方池一直在多方打听沈廿的行踪,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沈廿竟然会在他的北城,而且还在广教寺中藏了数年。
妙净说是有人将他丢在山门前,他当然识得这是沈家家主沈廿,但因为沈廿身上真气作乱,恐怕出去害人,便锁在寒潭数年。
“你们出家人还真是慈悲为怀,对着这么一个畜生都能不动声色”
“佛祖喂鹰,或许是想鹰为所用。沈家主看上去像服药多年戒断之症,老衲有些好奇,这才留下而已。人人都传他癫病发作,手段狠辣,却也不知是否真如他愿所为?”
方池盯着妙净笑了一下,抹去了拳上的血,“你这是在为他辩解吗?”
“非也”妙净也跟着方池笑起来,捻着手里的串珠,“不如待沈家主清醒,再做定论不迟。”
两人都看向地上的沈廿,笑起来。刚才方池出手,已经废了沈廿的武功。他又想到那句“生者勿念,不可怨尤”。
生者勿念,不可怨尤。风逍啊风逍,你倒是逍遥地去了,还将众位万千记挂你的人丢在脑后,可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