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庄主,我们这是去哪儿?”
“玉京”
京,意为国之都。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便是尽显京华人众,风物繁茂。虽无万朝来贺,却也是国泰民安。因着地处东南,也算逢到了烟柳画桥意,风帘翠幕声。1
九径大道,十八里巷,重重叠叠,交错不分。两沿贩摊噪如鼓,磨得耳生厌。男女老少,或过路,或买采,云集一堂,熙熙攘攘。更有茶肆酒楼、风月暗坊,恰盛世一梦千年遗,不教桃李寡春风。1
萧缭这里也算眼开得见。幼时拜入灵雲派,到如今一直在苦修剑法,其实心下却是一团孩气。
师父命自己随风庄主到玉京,实在是又兴奋又紧张。一路上糕饼酥糖就吃得没有个停歇的,可是风庄主真的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好相与。
风平语一个人走在前头,与周围的闹市格格不入。刚启程时,遇到这种情况萧缭还会慌乱一阵,生怕自己被落下。
可是几日相处,萧缭发觉如果自己在后面有些距离的时候,风平语就会放缓脚步等他。萧缭望着风平语的背影犯痴,思索他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至于此行的目的地,萧缭全然不知,夺眼看到风平语在前面停住,赶紧跟上前去,抬头见得“随香楼”的匾额。
风平语扫了萧缭一眼,走进去了。
萧缭与风平语前脚刚踏入随香楼,一团粉色的身影便扑到了风平语身上,嗲声嗲气地唤了两声“哥哥”。
就在萧缭震惊之余,香儿一手拉着风平语,一手提着裙子,就往二楼奔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风平语落座,对香儿说了句什么,她就急急地往外头赶,下楼时与跟上来的萧缭擦肩而过时莞尔而笑,弄得后者一头雾水。
“舍得来了?”
风摆帘动,一人未入而有声,原是个发藏雪、难弃丽的女人。稍顷,帘起茶碟稳落于桌。寻声望去,洛三娘已落座,用手指拨弄旁侧架上一株吊兰。1
她梳的是高髻,上面稳稳地还刺着两根细长的金钗,金钗的一头缀着黑玉。眉间点着枣红,耳下垂着大坠。笑起来眉眼弯弯,看着却是暗含杀机的诡异。
是个狠角色,萧缭心下评断。见她一串动作,暗道来人好功夫。但见其并无恶意,心下警惕卸了半分。
风平语不答洛三娘,端起桌上盖碗,微微拨动茶汤,嗅到这熟悉的味道,复又怔怔地放下。
洛三娘晓他此举何故,笑道:“息艺堂的茶叶,一两黄金一两茶,成色、香气都是上品。知道你要来才给你多留了一些。”
“何意?”
洛三娘兴许赏够了吊兰,坐到了一旁的圆凳上,透过窗户望着集市屋舍,“息艺堂不是一个去处。你既避之不及、痛苦万端,就不要去碰。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1
萧缭自然不懂两人之间的哑谜,但确实是暗流涌动,不禁正襟危坐,攥紧了佩剑。只要风庄主一句话,他萧缭、也得掂量掂量打不打得过才行。
他没料到,一时胶着的气质复又活了起来。风平语踱到窗边,故意挡住了洛三娘的视线。
洛三娘对风平语的态度不满,轻哼一声,目光落到萧缭身上,眯起双眼打量,“刚才还没有瞧见,桃花?是灵雲派的人?也对,你是从她那里过来。北城现在不正是一块谁都垂涎的肥肉吗?”
说到最后一句话,洛三娘呷了一口茶,托着额头,无奈的倦容在脸上飞快掠过。
风平语知洛三娘把话引到此处,是想说信中那事了,回身对萧缭吩咐道:“你出去,找找香儿”
他的话简短,没有头绪。萧缭微愣,还不知香儿是谁,但估计是刚才的那位姑娘。风平语故意支开他,必然是想不被打扰。萧缭松了口气,应了声“好”,立刻拨开珠帘下楼去了。
见萧缭出去,洛三娘掩面失笑,目光流转在风平语身上,“他很像你,或者说这才本应该是你。”
“父亲……方城主,怎么样?”2
洛三娘顿了顿,偷偷观察风平语的一举一动,后者不为所动,神情没有什么变化起伏。她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徒弟是越来越不近人情了。
说回正事,她的神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又夹杂着一些难言的忧伤。
“五月初五,我带香儿往黛州祭拜阿瑶,宏叔与我说四月十五突然收到了去垚的信,信中言明有感自己时日无多,不能继续扶持余家,也提到了你和你的母亲。他说在北城见到了你母亲。”
“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第二天他死在了广教寺中。于是,我才修书一封与你,想必你也给越潞看过了,不然她是不会放任你到玉京来的。现在溟渊无主,段涸之藏在里面的秘密,真是谁都想一探真假。”
风平语听完,盯着桌上的茶盏若有所思,右手微颤,指尖泛白。
“可知,是谁做的?”
洛三娘一摊手,摇了摇头。可心里却有主意,天下之间能仿得了越澜的,只有那位了,说起来还是我们余家的祖师呢。
息艺堂是偏安玉京任街一角的教坊。华灯初上,锦瑟无疆,息艺堂门面二层结构早已璀璨模样,入内短短四级台阶一时遭多少踩踏。息艺堂名说“堂”,其实更是“花楼”一座。白日门可罗雀,入夜络绎不绝,就是如此。当事儿的姓阮,其余情况概不知晓。
正门入内,左右侧皆是一众楼梯。扶手处取各色花纹图样雕刻,层层向上阶梯,面上漆朱红色。这个时间,穿金戴银的姑娘都倚在楼梯扶手又或二楼栏杆处。来人看上了哪个阁的姑娘,领了牌子,便是一场欢好。
跨过两尺高的门槛,即是清阁。清阁姑娘善文弄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来者称素客,至多松风过耳,闲谈心事。但清阁皆是死契。与客情投意合,恩爱非常,也不能动弹分毫。而红阁却是活契,甚至有的还可以自行离开。
风平语熟门熟路地穿过红、清两阁所在的正副两堂,经过一块苗圃,来到了一座小院落前。
阮娘率众跟了上去,横手拦在风平语前面,“公子就此止步吧,堂主今日不见客。”
此时,逸人阁内骤然奏起琴声,四围风动,恰如应和。
里面的人说道:“让迁儿进来吧。”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他们还怎么好拦。也不再理会身后众人,风平语径直推门而入。
“坐吧”
秦谬没有抬眼看他,心思全在一把琴上,随口一句客套。
他的十根玉指在琴弦上状似无意的弹拨,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如山涧泉鸣,似环佩铃响。空灵高古之乐仿佛御风彩云之际,低头探得幽兰一朵。
风平语的目光留在古琴上的“遗”字上,心中很是不快,倏忽掌风凌厉,直取秦谬面门。
琴声忽而尖利高昂,化作风刃,挡住了一掌。紧接着,琴音拔高,又作无数透明的丝线袭来。
风平语躲过几道,见打到门上,便是入木四分,可想而知若打在身上又会如何。
他眼里闪过一抹狠劲,腕上的梅花纹若影若现,出掌如剑,四面八方皆是虚影,对上琴刃,其中实招陡出。
秦谬心惊,知这人功力又涨了,横琴旋起。“铮”的一次响动,秦谬手中的一根弦断了,随后又是几声,琴弦尽数断裂。
复落下时,秦谬低头看着指间断裂的弦,手略显无力的拍在琴身上。
见状,风平语撤掌,负手而立,冷冷道:“别来无恙”。
秦谬不应,偏头凝视着墙上悬挂的那幅风逸的画像。稍顷,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会只是来和我切磋武功的吧,或者说看看你父亲?”
他起身走近那副画,脸上露出了怀念和寂寞,“你明明是他的孩子,却哪里也不像他。你怎么还不像他呢?你要到何时才能像他?”
画上题着一首生涩的词:不是女娇娥,偏生被人误。喜妆喜袍盼喜临,情缘何自主?难忍终是去,计里求君留。披麻恨起隔世梦,谁知奴归处?
风平语随着他的视线也停在那幅画上。他的心里仿若扎了一刀,双眉微蹙,掩饰般地回头怜爱地抚过断弦琴。
这琴有名字,叫做“妄欢”,琴尾刻着风家祖风遗的“遗”字;它同沈廿那把箫本就是一对,那箫呼作“远怡”。
妄欢、远怡,不知有何深意。
“哦?迁儿焚了遗庄后悔了?想到我这里来找它?这唯数不多的风家存留。”
遗庄里有秦谬的人,他一早猜到就是这撅根的小子把遗庄烧了。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派人掩饰过去,不欲雲山看出破绽。
他也很是不喜越潞,就像十分不喜越澜一样。
风平语没有立刻回应,坐到原先秦谬的位置上,才答道:“不会”。
这妄欢琴本就是风家家传,为历代家母大婚时奏,取“琴瑟和鸣”之意。桐梓合精,鹿角灰布梅花纹,十分稀罕。
可怜前任庄主风逸,也就是风平语之父为求美人一笑,将它赠予别人。当年是桩令人啼笑皆非的风流韵事,如今物是人非,风逸身死数年,只有妄欢琴依旧存于世了。
秦谬似乎沉浸在画中,心不在焉的样子,“你拿去吧,也算终得其所。对你娘越澜做的事,我从不后悔。我等着你何时来杀我。”
风平语听了,不想再和他多说一句。他们本就是仇人来的,即便秦谬护过他,但那分明就是……他不敢再想。
琴上的七弦被一把扯去,风平语怀抱妄欢。临走时,他回望了一眼墙上的画,脑中不禁浮现出母亲躺在病榻上央求他去找风逸的情形,不知不觉将琴抱得更紧了些。
为何风逸不要母亲,留母亲一人在遗庄苦守多年,反而同那来路不明的音儿苟且,让母亲落人笑柄,最后疯疯癫癫的。
越澜死在雲山,是越潞以治病为由,强行把她从遗庄接走的,风平语没有留住。母亲走时,声声念念的,还是“风逸”,总是“风逸”。
他从来不曾承认风逸是自己的父亲,但却十分珍惜越澜是自己的母亲,他最好的母亲。
皓月当空,清风徐来,秦谬立于门前。朱色的外袍上布赤霞图,风卷衣动,以银线暗织的百鸟恍若栩栩如生。
他双手捂住胸口,嗓眼一甜,涌出血来,晃得耳上的红玉石摇动。暗处黑影一动,有人按住他的背,慢慢渡气给他。
有一声音问说:“正音,你真的决定把妄欢给他?当初不是费尽心力才得到的吗?又视若珍宝这么多年。”
秦谬拍开了兼业道长的手,一张脸浮出淡淡地不甘心,“我还能见到风逸吗?还能再给他弹《珑重调》吗?兼业,我累了,好累。”
兼业闭口不言,眸光沉下去,两人俱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