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雪,人情寒,南乡的雪来得更早。18
初是绵绵小团,泊到花苞上,转瞬即逝,沁入蕊芯。稍顷,纷纷扬扬的雪片,恰似削薄的玉坠,勾连成片,像天地间织出的疏网。不时,竟笼住了半大的地域,房舍花木再辨不清个中所以。
纵有千般棱状,万般相貌,也是无可从头言语。
雪大,却仍有一长者缘径,擎伞疾趋,及至月洞门前忽而站定,昂首见门头缀了个“曦”字,若有所为,终是弃了。
放眼望去,白雪皑皑的背景下皆是淡粉如霞的梅花争妍,其间又另辟去路,只是现下被大雪遮掩。长者眼里精光一轮,缓步入内。
园内有一亭,四围纱幔垂下,窥不得是什么光景。一乌发高束,身着火红劲装的女子站在阶前。她见到来人,拱手欲礼,却被长者劝止。
此时,露出的短阶上附了一层薄冰,迅速延伸到两人的脚下。或有狂风骤来,惹得纱幔鼓动,风去亦是静垂。两人俱屏气凝神,等着亭中动静。
须臾,帘缦被纤长的两指拨开,走出一人。墨发以白色缎带系结,又固着玉环。额前有发分开,残有两缕龙须垂下,衬得姣好的一张脸平添阴柔,余下都如瀑散在背上。
视线往下,裹素一身,玉带勒出腰无两寸。高高遮着的襟口还沾着晕开的成串血珠,低头掩面咳嗽时可见左腕上刺着梅花,垂下的右手带着玉镯下落,外圈刻着“沈”字,内圈刻着“风”。2
他实在太瘦了,就说那镯子,一落正卡在中掌才不至于脱出。衣服里的身子也是空落落的一具,如一张薄纸。
女子赶忙迎上去,稍作迟疑地喊了声“庄主”,注视着眼前的人慢慢走下台阶。
那人眸中盛满了梅林中的红白交映,开口言道:“几时了?”
风炎正要答话,长者抢先说:“方过了巳时。”
风平语这才注意到原来风轩也在此处,无可奈何地朝长者所立方向虚虚一礼作罢,继续往前方的梅树走去。
霜雪满头未去拂,身影似要与天地相容。
“庄主”,长者不满风平语的忽视与散漫的态度,出声叫住了他。
风平语一滞,右手抚弄着梅花的花瓣,耐心地抹去了上面的雪水。半晌已过,他道:“何事?”
风轩见风平语蒙昧这般,嘴边勾起弧度,面上却一池静水,上前几步,离他近了些。
他声色陡然拔升,摆出长辈的凌人傲气,“庄主雅兴,在此赏梅。谁料得祖宗基业不保,败在尔等唯唯诺诺、不务正行之辈手中。”
“你!”风炎闻言不满,身形一动,两指扼住了风轩的咽喉,等着风平语下令,“庄主”
“无知小辈!”
风轩心里虽然害怕,嘴上却还是开骂,不留半分情面,斥了一句风炎。
风平语对他们二人的事置若罔闻,折下一支梅,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了几遍,随手扔到了雪地里,心里蓦地想到沈廿,转起腕上的镯子。
今日,他当去晏州了,大约不会来了,大约以后也不会来了。
他转身对上风轩的双眼,摆摆手让风炎退下,不要伤了风轩叔。
“庄主!”
风炎不卑不亢地复喊了一声,冷眉皱得乱。四围风动,拨起她红袍下摆,就如主人一样,心里躁动难安。
她不明白风平语有何用意,平白受辱,怎堪忍受?但还是乖顺地松了手,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风轩见风平语如此,趾高气扬,得意更甚,料定没谁敢动他,故意夸张地敛了敛衣袍,冷哼了一声。
他走近几步,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谁知风平语面上如常,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霎那就刺向他的心口。在风轩的惊恐中,他又徐徐拔出匕首,顺手嫌恶地扔到了梅树根下。
一串动作,平静无波,水到渠成。
风平语冷眼瞧着倒在地上的风轩染红了一角雪地,痉挛地抽搐着四肢,最终没了生气,死在了雪地里。
可是他这样打量着,总觉得真是要脏了曦园,看来还得麻烦别人一趟了。
“走吧”他抬头对风炎轻描淡写地说道,一脚跨过了风轩的尸体。1
风炎没再多看一眼死去的人,奇怪庄主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她不欲深究,连忙紧随其后,一起出了曦园。
外面寂然一片,拂面寒风中带着血腥味。风平语了然,如今的遗庄三股势力交汇,情形复杂,即刻命风炎与风缃、风翠、风墨速往封州,自己则是一人径直去了前堂。
堂上高坐一人,山匪打扮,很是面生。风平语一进去,四下便涌出不少人。他全不在意,施施然就近坐下,余光瞥见雪还是下得紧,但一众尸骨埋了半数,也算干净。
雪天,就是这点儿好。
“我还以为风庄主要做缩头乌龟呢!”
堂上的人说着这话,气势汹汹地向风平语走过来。四围的人哄笑一团,目光如炬地盯着泰然自若的风平语。
“名字”风平语悠悠开口,不慌不忙。
那人一怔,但想起风轩收下双耳梅瓶答应和他们瓜分风家时所说:风平语羸弱,不精武功剑法。待如今自己来察他面相:双目含愁,皮面苍白,弱柳扶风的样子,又有了赢的底气。
他嚣张地笑着,咬咬牙恶狠狠的模样,面露凶光,耸人听闻,“小子,我的名号要是说出来,定然吓死你。西泽教重九,知道吗?”2
风平语像被那“重九”勾起了兴致,视线勉为其难地落到他身上,一副悲悯的嘲弄,还是没有多言。
“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当然看不惯风平语高高在上的眼神,冲过去一把就揪住他的衣领,想要发作,却被风平语迅疾地抬腿踹到下腹,将人踢远,撞到桌椅,滚到地面。
风平语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人艰难地爬起来,费力地支住身子,抹去嘴角的血线就要挥拳过来。
就趁着那人挥拳过来,快要触到的一瞬,风平语两指并拢,直直地戳进了他的喉咙中,退出来的时候双指皆是鲜血淋漓。
他弯腰就着那人的衣裳擦了擦,眼前的人像一滩烂肉软了下去。1
众人见状顿时失了颜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风平语起身稍整衣袍,弹去了上面的灰尘,又望了一眼外头。
这雪怎么忽而停了?
可就算雪停,因雪路也难行,山路更甚。本就窄小,碎石嶙峋,经雪覆盖它的原状,愈加不见深浅。
傍山一侧,路旁百草折,根茬尽数没入雪中。偶然一株老松挺立,苍翠的色彩也掩不住它浩瀚的孤独。旷远天地,有鸦雀惊起,惹得枝头雪落。
风平语独立松下,五指展开,掌中乃是一枚玉佩,花饰简单,刻着一个“风”字。他漠然地把玉佩抛了出去,顺着它望见了大火熊熊燃烧的遗庄。
南乡风家的遗庄,他这遗庄庄主,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
万千火舌涌动,如一张网裹住偌大的地方,昔时模样就此不复。戚水便在它侧,一汪面镜,环抱遗庄。登高眺望,就说此时,也别有雅致。
“你还真是狠得下心,毕竟不是住了好几年吗?”
风平语的身后飘来这样一句话,寻声看去,一玄衣少年从嶙峋石上跃下,嘴里叼着糖,走过来时腰间挂着的银链小铜铃响个没完没了的,就和他本人一样地吵。
风平语未与他搭话,径自沿着山道上山去了。
少年赶忙跟上,拔下嘴里的糖,嚷嚷着:“哎!重九!你怎么不理人啊!你别觉得我烦,是夫人特地让我来帮你的,怕你手生!”1
紧接着他又开始自顾自地说起晏州最近发生的事情:什么王家的猫和赵家的狗打架输了、卖糖葫芦的小贩有一天没有来、伏六姐姐的梳子太难买……
少年见风平语一律不予回应,瘪了瘪嘴有些无聊,眼珠猫儿似的一转,突然计上心来,装作无意地大声说道:“沈初言去晏州了,还在芍湖救了伏六姐姐!”
果然,少年见到风平语明显一愣,抓住机会赶紧凑了上去,说得天花乱坠,口若悬河起来。
什么月黑风高夜,孤男寡女有一时。什么英雄救美,终是抱得美人归。什么芍湖仙子显神通,千里姻缘一线牵。
“住口!”风平语带着愠怒喝了一声,止住了他继续往下乱说。
少年心中窃喜,就知道此计可成,拿手肘撞了撞风平语,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的心思谁还看不出来呢?不就是同个男人纠缠不清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风平语腕上的镯子,又多瞧了上头那个张牙舞爪的“沈”字两眼,小声嘀咕起来,
“真不知道那家伙用了何等邪术,把重九迷成这样?这镯子倒不像是光光戴着那么简单,反而是示威来的。”
风平语自知刚才失态了,稳住心绪,冷冷道:“正一,芜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此话一出,正一抬头直勾勾地望,暗叫不好,恐怕风平语估计、可能、也许真的生气了!
他立刻找其他话填回来,急得抓耳挠腮的,恨不得打那一张口无遮拦的嘴,“重九!既然你没事,那我……我就先回去了。灵雲派的人很快就来了,到时候我去雲山找你,好不好?”
风平语未答应,照旧往前在走,想着正一可能又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玩的,早些回去也好。
他抿了抿唇,关心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听见正一在他身后高喊,十分欢愉,“我当你答应了啊,我一定会去雲山找你玩的。”
至山顶,四围草木不似山腰、山下枯败,山顶乃是苍翠茂盛。只赖植松人不躲懒,一代一代,才有如今盛景。
其实眼前又不止是松,更有一亭。其名曰遗,刻联:风起云澜莫愁人间滋味,遗松放鹤喟叹嗔痴众生。1
风遗,便是风家家祖,故而芜山多是风家坟茔。
“风氏不肖子孙风逍深负重托,大逆不道、罪尤不恕。待他日功成必谢罪于前,望兄九泉万安。”风平语面朝亭中一碑跪下,郑重地磕下头。
他斜倚在亭柱上,毫不怜惜地在胸前拍下一掌。这一掌的力道有多大,他是知晓的,嗓眼一甜,鲜血就呕了出来。
为了去雲山,也只能这样了。雲山还有母亲留下的东西,得趁这个机会取走才行。
山中隐隐约约飘来一段清幽凄婉的箫声,激得他一颤。
“这是、箫声?”
他只当是一时听错了,又或起了什么胡乱的念想。天下之大,如今也确实无一处容身,但遗庄也绝不是容身之地。
想要篡夺遗庄的风轩和那几个假冒的山匪算是成全了他杀尽多方势力之下杂碎的愿望,说来也自当感谢。
风平语越想,眼皮越沉,身上也有被山匪伤了的地方,也确实如正一所说,“手生”。西泽教算得到灵雲派会来,那么算到了其他的吗?
沈廿啊,他昏过去之前唯一想到的还是沈廿。
他想,他们还是不要多见面了。他又想,自己不能害了沈廿,不能因为任何牵连到他,得赶紧把他撇得干干净净。他还想,沈廿若是真心喜欢伏六,那、那也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