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起,赵家兄弟二人就从张生口中得知,安庆舒正在写一本书,其中文辞丰艳,非寻常可比。安庆舒信任张生,也时不时带来书稿同他一览。
安张虽然颇为投趣,却也有过一次争执。安庆舒要在成书上加上张生的名字,可张生执意不肯,两人吵将起来,闹得不欢而散。最后还是张生同安庆舒道歉,两人才和好如初。
两人关系这样好,聊得到一处去,赵家兄弟看得从前不爱与人言语的张生带着笑意,也替他高兴。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很快,安庆舒的书在玉京传开,一时赞许、批评纷至沓来,爱慕追随者不计其数。自少时成名以来,这本《薄尘女》又把安庆舒推上了一个更高的巅峰。他早已不再是南学集大成者了,更像是一代宗师的人物。这年,他才不过而立。1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而后关于抄袭的流言蜚语也接踵而至。张生死的那晚,赵家兄弟不在,后来才明白过来,怕是故意给人支出去了。
他们知道外面那些人的歪说根本就是胡言乱语!既然张生当是时不肯与安庆舒同享其名,又怎会事后悔恨,以至于自刎明誓呢?更何况,张生除了平常不太爱讲话这一点外,也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啊!1
事发之后,安庆舒久久难以释怀,他留下了张生的那几页书稿,终日闷在家中。而外头都是关于他江郎才尽、抄袭学生的流言。1
“张生死后,李庆来找过我们。他给了我们一些钱,要我们赶紧离开玉京。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才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我二人便连夜去安家找小安先生,结果在弄前就遇到了他。他说他接到张生家中消息,想连夜送张生的尸体回固州。后来问过才知,张家根本就没传过什么信。而张家那边收到了流云书院要求扶灵的消息,命他们候在城外。”
当晚,安庆舒与他二人轻轻松松地就将张生的尸体从法司堂送出了城,后来想想一定有人提前打点过。
扶灵的是张生的弟弟,一路上对安庆舒破口大骂,想必信中写的是:安庆舒抄袭张生,致使张生身死玉京。
他们走到桃花渡口的时候,突然杀出了一伙匪徒,不求钱财,只为取人性命,幸得一位游侠救下他们。他们一行人抓到了其中一个活口,一问才知,竟是李庆要杀他们灭口,来个死无对证。1
心寒之际,赵家兄弟说不准李庆知晓他们没死,会不会再出险招,又会不会对安庆舒不利。思虑再三,他们割下一缕断发,借这伙儿匪徒的名义传信李庆,只说得手了。
此时张生弟弟问起事情原委,赵家兄弟也知道得不是很真切,但恐怕张生之死同李庆脱不了干系。他们二人先是同张生弟弟扮作匪徒模样,送张生回了固州,而后他们二人又隐姓埋名,暗中偷偷潜回了玉京。
“我们变换相貌,刚到玉京就听到了小安先生的噩耗。悲痛之余,便在城门当起了差,另外也想好好查一查整件事。那晚,风公子到城门来,我二人便知此事必然要大白天下了。”1
众人都不由得看向李庆,脸上的吃惊难以明说。赵家兄弟的遭遇,还有那张生也委实可怜,竟然是李庆从中作梗!
“听到了?来人!”
安老夫人低低地呵斥,叫来四人当场就擒住了李庆。
李庆被人拿下,心中惶恐,没想到赵家兄弟居然还活着!即使如此,他还是愤然而起,
“小人胡诌!赵家兄弟分明是嫉贤妒能,在这里编起故事!我李庆光明磊落,小安先生、张生之死与我何干?安家这样欺辱我一介读书人,以后还怎样在天下立足?”
“呸!”安老夫人啐了李庆一脸,破口骂道:“凭你是个什么东西!担得起‘光明磊落’四字?今日我就算在这里杀了你,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1
周老看李庆这般,此时也走出来,沉声说起,“老夫人,仅凭他们二人之言,实在难以定论,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哼!你有闲工夫从长计议,我可没有!”1
老夫人早命人取了剑,意思就是拿李庆祭灵,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人。她都一个半截入土的人了,她还怕什么!
“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庆抬头望着安老夫人这架势,定然有当场砍杀他的决心。他匍匐在地上,如丧考妣地哭号起来,“周老,救我啊!周来,这老婆子分明就是疯了!救我啊,周老”
当此时,众人惊愕,齐齐望向面色一冷的周老。安老爷赶忙叫了几人拉住母亲,做得一出好戏。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周老?1
“哟~都在呢!”对面屋顶忽然响起万镜欢的声音。1
他手里捏着一个小药瓶,从上面跃下,众人都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认得这个吗?”万镜欢径自走到李庆身边,晃了晃手里的药瓶,“河豚毒,从你的房里找到的。骗张生服下,再杀了他?难怪法司堂说张生的伤口偏下呢!”
万镜欢在李庆身旁蹲下,拿折扇挡住了自己的脸,轻声同他耳语,“读书人,也有你这样的败类啊?杀人的感觉怎样?这双手可抖啊?”
他起身继续说起来,“本来张生之死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凭法司堂的能力完全能够查清。可惜啊可惜,整件事竟然被流云书院压下来了。道长,你是不是该做点儿什么了啊?”
兼业点点头,含笑望着万镜欢不语。1
“咦~要命、要命”万镜欢后悔自己方才那么有一秒想要看兼业的笑话。下次还是看到他拔腿就跑吧,惹不起、躲得起。他又将话题转到铁青着脸的周老身上,
“周老?嫉妒安师兄的滋味好受吗?你能得到他的一切吗?得不到就要毁了他啊,你就是这样对一直赏识、器重你的安老爷和安老夫人的吗?”
周老一顿,反而笑起来,“少宫主,这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
“哦?”沈廿微微惊讶了一声,此刻才发话,一脸沉静地望着周老,“你利用李庆,自己做了个幕后推手,就应该早点儿除掉他才对。”
那晚在流云书院,沈廿并没有一脚就去堂前,而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后院,竟然听了周老同李庆议论安庆舒的事,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儿。
沈廿慢慢地走向周老,冷冷地笑起来,“你想问证据,是吗?那些个帮你们散布谣言的人可滑得很。当时,签了字据吧,一式两份,而他们的那一份怎么反而在我手上了?”1
万镜欢与沈廿也并不是全无收获,只是事情还没有浮出水面,不敢轻易揭开。至于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已经被处理掉了。玉京还是得干净一点儿比较好。
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李庆、周老无可狡辩,大势已去。其后,又牵出周老手下几人。法司堂不能明断,反而勾结流云书院,此事全部送到琉玟观裁断。先斩后奏,再报固州武盟知晓。
安老爷万万没有想到,自家书院的掌事竟然会害吾儿至此!他的好舒儿,若是真知道这事,又该如何想呢!
“黄口小儿罢了!安庆舒在我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他从来不正眼看过我一次!明明我才是学富五车、勤心勤学之人,他不过一个晚辈,还被你们这些个蠢人捧上了天!他究竟有什么本事!”
周老仰天大笑,说得双目眦裂,如剜心喝血一般,被带走时,还在厉声笑骂,“死得好!死得好啊!”1
风逍从没想过事情竟是这般,读书之人嫉妒心起,生出这些事端,平白葬送了安庆舒大好年华。如果安庆舒还在,他的名声怕是真要掩过余宁了。
文人最怕裹起什么抄袭的事情,只要是抄袭便是死刑。正因为抄袭风波,安庆舒的书才不能向外传出,如今,也该是替安庆舒正名之时了。
可惜逝者已矣,再见不到那满目星华的才子了。
“起灵!”
随着安府老管家的这一声,八人抬棺,前面面捧着纸人纸马、开路鬼、打路鬼、英雄斗志百鹤图,一顶引魂轿,四围奏冥歌。
金瓜钺斧朝天镫,缨舞缨幡缨罩缨,“肃静”“回避”牌一样五十对,黄缎子绣花伞一堂,上绣金福字,四对香幡、八对香伞,诵道不出,小道另四十名。1
各前来送殡的两百多位,臂上绑着白布带,脚里瞪着新草鞋。两个白帷幕,白帷幕里头有两个人架着安老爷,有两个人搀着安老夫人,他们也是头戴麻冠、手里拿着哭丧棒,前面还有人扛着引魂幡,哭得是泣不成声。
洒纸钱的在最前头,拿纸钱一洒节节高,三层开花满天星。从笔飞弄过玉京城,两方商铺皆闭,门前摆着香案一应物什。两街清出,东城进东城出,由东城绕北城、北城绕西城、西城绕南城,南城最后绕回东城。2
声乐大奏,哭声愈烈。坟地早就选好,就葬在滴翠山下,清湖畔旁,那里便是安家老苑。八个人将棺放下,上头又洒满厚厚纸钱才开始盖土。一旁燃起先前纸人纸马,另贴门神四将一并烧在坟前。1
安庆舒之事,终是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