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一动,秦谬已经出现在风逍的身后。他摘掉了面具,露出一张烧得面容怪异扭曲的脸。在月夜下看去,更显得阴森恐怖,仿佛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喷着鼻息的豺狼,一双贪婪的眼好似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琬儿是在等我吗?”
风逍轻哼一声,朗声直言,“坐吧,我们之间的事早该结束了。”1
“结束?我们怎么会结束!你在说什么天大的笑话!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个没用的家伙?他连你都护不了!你看不出来吗?”
“够了!秦谬!我不想从你的嘴里听到任何贬低沈廿的话。我喜欢他,从我第一次在女墙下看见他的时候,我就喜欢他。”
风逍这样直白地在秦谬面前剖露对别人的爱意,引得秦谬的一张脸因为愤怒,扭曲得更加丑陋难看。他快步走到风逍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险些要将他提起来。
“为什么!琬儿!为什么!我还不够爱你吗?我不够爱你吗!你要喜欢别人!你怎么会喜欢别人!你是喜欢我的吧,你明明就喜欢我!”
风逍眼神定定地端视着他,脸上不禁浮出一层讽刺,伸手捋下了秦谬的手。
“你的所有东西,都让我无比恶心。从你拿我的善心当作消遣,从你拧断了我的手臂,从你把我关在潮湿阴冷的黑屋里,从你踢断了我的肋骨……”
“秦谬,我那时才十岁啊,我要用多少个十年才能摆脱你,摆脱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无边的噩梦!你现在腆着脸说爱我,你怎么敢!你爱我什么!你知道你杀过多少人吗!你知道多少人是在供你取乐中死去的吗!”
风逍说着说着,身子遏制不住地抖起来,猛地站起来,离秦谬远些。有些痛苦,他害怕这辈子都忘记不了。
所以,当他在客栈看到那个头都磕青的小女孩时,他愤怒、悲伤、痛苦,甚至呼吸不过来。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随意亵玩幼小可怜的孩童,吞噬他们的痛苦作为快乐,然后还堂而皇之地说些什么“喜欢”、“爱”之类的话。
不!这些,那些所有,根本就是卑鄙之人的苍白的借口,用来粉饰他们卑鄙下流的行径和肮脏污浊的想法。
秦谬玩味地打量着风逍的动作,不自觉地捂着嘴笑起来,1
“琬儿,你离开我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忘记你,我根本忘不了你。你以为那几个草包为什么能发现我的行踪,要置我于死地,就是因为我想偷偷地去看你。”
“你看,我现在终于回来了,可你却说不爱我。你怎么能不爱我呢?你怎么能爱上其他人呢?我知道,琬儿是个口是心非的孩子,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我有的是机会让你说爱我。”
风逍也冷笑一声,扶了扶头上的金丝乌木簪,1
“是吗?秦谬,我一直想知道你和沈廿,谁的武功更厉害。但我想,你们两个人本来就没有可比性,你甚至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他的话音刚落,便出手了。风家的寒冰掌,风逍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此时腕上那幽蓝的梅花纹隐隐作亮。他手腕翻转间便已经有了一招一式,脚下功夫也丝毫不逊色。
秦谬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似乎有欣赏的意味,接下了风逍的招式。他的红衣扬在冰冷的夜风中,宛如一片血幕,落到对方的心底。秦谬其人,痴红。
两人正打着,忽然远处密林深涧中传来孤寂的箫声。1
空山鸟寂,月色如绸,洞箫声穿林过叶,回响在夜色中。那声音若幻若虚,浮动不安,盈满半耳,悄怆幽邃。若论琴声高雅,笛声悠扬,那萧声必定有几分薄凉。
箫素来取竹为材,又适于独奏。大雪天气,上山伐竹制萧,酒酣耳热之下,独奏洞箫,也算是品得山音妙味。
但奇怪的是,这箫声之中还藏着腾腾的杀气。1
风逍与秦谬早就打出了泠亭,此刻也对这突然出现的箫声十分警觉。1
箫者,如鸣声脆,悠扬委婉,或宽阔苍凉,或生动明快,一朝它成了一柄利刃袭来。风逍忙闪身避过。
此时他再去看时,月大如玉盘,一人足点枯木桠,手中持箫,墨发翩飞,笼得看不清是敌是友。不过,能有此等深厚的内力,操控那支洞箫,破脸而来强劲的风刃,天下间也找不出几个来。
是谁?
那人倨傲之极,眼神全然没有风秦二人,收下洞箫放在腰间,飞身而下。此时风逍才看到这人的脸上罩着半张花纹繁复的面具,遮去了双眼。周遭的杀气升腾,令人生畏。及近,风逍竟然全然听不出此人功力深浅,宛若一个无底洞一般深不可测。
“你是……”
秦谬只说了这两字,那面具人极快地一动,便到秦谬面前。出招只有一晃,他对面的人随着他收手的动作徐徐倒下。1
风逍吃了一惊,往后退去半步,风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这个人将秦谬杀了?2
他看见秦谬的眼睛还没阖上,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胸前穿了一个窟窿,正淌着血。人已经死了。而那男人还就着衣袍擦了擦手上的血污,一副嫌厌的神情。1
此时,他向风逍走去,后者凝着双眉,警惕地望着他。1
“我以为他娶了个怎样的人物,呵,原来是个废物。”1
男人的手上还残着一些血迹,低头慢条斯理地擦起来,“你站过来一点儿,我好能够看得清楚。”1
风逍不肯动,男人忽然笑起来,又近了两步,评论起来,“看来只有这张脸能看了,像个男倌似的,真是肤浅。”
男人说了这么多,后头追来一个玄衣少年和一个紫衣美人。那少年是之前见过的,风逍记得是叫“正一”的,而那紫衣美人瞧着却很是陌生。1
他们赶到风逍同面具男人的位置,单膝跪下,呼了一声“少主”1
被他们称为“少主”的男人,挥了挥袖子,朝秦谬死的地方瞥了一眼,“这地方挺干净的,可不能脏了,你们处理掉吧。”
“是!”1
那跪着的两人答了这样一句,俱偏头看了一眼风逍,才走到秦谬的尸体旁边。1
正一从怀中掏出一个净瓶,倒了些许粉末在尸体上,不一会儿,秦谬的尸体竟然开始化为脓血。
风逍分不出来人究竟是敌是友,他料想瑶娘应是知道些什么的。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问问她。不过,在那之前,他得活过今晚。男人的武功在他之上很多,他还是得更小心一些才行。1
男人转身看到正一那里处理得差不多,冷声说了一句,“看够了,走吧。”
“哦”1
正一瘪了瘪嘴,被紫衣美人拉着便走,他回头对风逍笑起来,挥了挥手,“我们会再见的!”2
“走吧,就你最人来疯!”1
“哎,伏六姐姐,你别拽我了!哎哎哎,少主,你等等我们啊!”1
他们三人渐渐隐在了黑夜中,风逍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下。他不禁开始担心起沈廿,为何沈廿去了这么久都没有回。听那人的口气,他似乎认识沈廿。2
沈廿,沈廿。他满脑子里都是沈廿,满心满眼里都是一个沈廿。沈廿,他是沈廿的什么人,为什么沈廿没有告诉我。那么沈廿也认识那个少年吗,还有那个女人?1
万千思绪汇到一处,只剩下:沈廿,去哪儿了?风逍一下慌了神。1
“风逍?风逍?”1
陶叙见风逍从泠亭下来,抱着一卷书喊他,但他似乎魂不守舍的样子,陶叙都喊不醒。玉玑子急忙赶过来,看风逍这样子,眉头一挑,说是大约有些失心疯了。
“失心疯?”1
陶叙惊得手中的书都掉下来了,握着风逍的手,见他的眼神呆滞,毫无生气,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1
“嗯……”玉玑子也是奇怪,捋了捋胡子,摇了摇头,“我先下几道针,让他睡下,待明日,有什么情况明天再看吧。”1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失心疯呢?”1
玉玑子嘴里嘀嘀咕咕的,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沈家那个混小子呢?”1
他和陶叙对视一眼,再看到风逍,大约明白了是个什么情况。1
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风逍还睡着,不知可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头紧锁。床边还放着昨晚喝剩下的安神药,陶叙好说歹说才勉强让他喝了几口。1
沈廿的脑中一片混沌,他分明记得自己去追一个人,然后被引到了树林。那今晨怎会,今晨怎会忽然在泠亭中醒过来。昨夜,他对昨夜全然没了记忆。1
即使这样,他还是担心风逍,看样子风逍是知道秦谬前来,故意引开自己,好独自面对。这傻瓜,倒是这样为别人着想,干嘛不多想想自己啊!
他推开门,一眼看见心尖儿上的人在床上安睡,心沉下去了一半,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边,替他抹平了双眉。
不知道是不是沈廿的动作惊扰到了风逍,床上的人一下子醒了,一双手紧紧抓着沈廿的袖口,扑到他怀里。1
“沈廿,沈廿,我好害怕,我好害怕。”1
啊,虽然不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貌似怀里的这个人更加离不开自己了呢。1
这样,也挺好吧。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