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珑和云峦泡在水雾里,感受着温泉水的温热,洗去一身风尘仆仆的疲劳,甚好。
回想上辈子的事情,除了剜心祭天那一日的痛苦决裂,其他时候,云峦对自己还是挺好的,哪怕在他“叛出”缚仙司受尽白眼唾骂的时候,云峦还是愿意锲而不舍的拉着自己“浪子回头”。
想来人生真是唏嘘可笑,那个时候的白珑明明剜心立誓,此后恩断义绝,现在却裸着精壮的胸膛,坦诚相对。
想到这,白珑微不可查的冷笑,原来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得太绝,什么话也不能说的太满,因为你不会知道未来会以什么诡异的方式打你的脸。
白珑撑着双肘向后仰头,露出白皙的的脖颈和喉结,温泉水波晃动,白珑觉得一个高大的阴影正笼罩着自己,睁开眼睛看见云峦正居高临下的俯瞰自己。
都是男人,他倒也不怕看,只是觉得要是躲躲闪闪的不敢回看有些窝囊,于是一记锐利的眼刀飞了过去。
云峦直面白珑的眼刀,面带微笑,并没有觉得突兀想要挪开,仍旧坦荡荡的盯着白珑看。
看看看,看你个头,没看过吗?
“师弟,我脸上有花吗?咱俩都是男的,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没有。”
再怎么被看,白珑也不会多长出两块肉来。
云峦微微倾身,精装的胸膛挂着水珠。
这是要干什么?一瞬间,上辈子那些香艳旖旎的画面一起在他的脑中回放。
忽然,云峦一手搂住白珑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的肚腹,口中低喝:“别动,有蛇。”
白珑浑身僵硬,他怕蛇,讨厌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白珑小时候被蛇袭击过,从此见到蛇就害怕,连带着遇到人形的蛇妖也会怯懦。
云峦的肚腹坚硬而湿滑,白珑只觉得血气上涌就快要冲破天灵盖了。
“抓住了!”
白珑僵硬的转过脖子,正对上一条盘在云峦手臂上的小青蛇,一人一蛇,四目相对,那小蛇被云峦掐住三寸要害,正愤怒的吐着蛇信,那蛇信发出嘶嘶的响声,似乎就要舔上白珑的鼻尖。
白珑儿时的噩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整个人如被火撩了毛的公鸡,死命的挣开云峦的胳膊,冷不防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摔进水里,留下一串汽泡和叽里咕噜听不懂的求救的话。
云峦用力掷出手中的蛇,这一掷,那蛇便被掷出了老远外的某处不见踪影。
云峦伸手去捞水里的白珑,捞上来一只落汤的细嫩白切大公鸡。
云峦实在忍不住,噗呲一声笑的停不下来。
白珑还没有从被蛇吓的阴影中跳出来,只当那蛇还在云峦的手臂上,哪里还有心情再泡,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拖着一身水爬了出来找衣服。
留着云峦一个人在汤里笑得停不下来。
“云峦,你不要再笑了,这有什么好笑的?童年阴影懂不懂,童年阴影!”
“懂懂,对不起,师兄……”云峦憋着笑,敷衍的给师兄解释了一下自己不是故意的。
白珑胡乱的穿了衣服,说话的嗓音因为害怕而变了调:“你还泡?还不快出来!”
“师兄。”云峦忽然敛了笑容,轻声呼唤道,“师兄......”
白珑本就恐惧未消,云峦突如其来的一本正经吓的他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同时听到耳朵后面一阵窸窸窣窣和“嘶嘶”的声音,越来越近,白珑浑身的汗毛倒竖,冷汗顷刻战胜了温泉水泡热的身体。
“师兄,你后面......”云峦紧张的抬手指着白珑后面的石壁。
白珑如有所感,慢慢的、更慢的、僵硬的、更加僵硬的回转脑袋,只见石壁之上,密密麻麻的堆叠盘绕了数不清楚数量的青蛇、花蛇、灰蛇......嘶嘶的吐着蛇信,黑豆一样的眼睛,仿佛会勾魂摄魄,柔软的身体悬空前探,有一条小花蛇的头与白珑的肩膀只有半臂远,眼看就要舔上他的皮肤......
白珑脸色惨白,嘴唇颤动,“哇”的一声向前跳起,一跃蹦近了云峦的怀里,挂在他的身上,凄惨的大叫:“救我救我,救我,峦儿救我......”
这一声峦儿叫的云峦甚是受用,一手搂住挂在自己身上的白珑,一手催动火符,顷刻之间,火焰便从手掌窜出,那火也并没有真的烧到蛇的身上,只是把那些小蛇灼的退到远处。
“不怕不怕......蛇退了,退了...不怕不怕...”
云峦好不容易安抚了白珑的情绪,二人穿上衣服下山来,白珑的脸色甚是难看,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似乎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自己或是舔着分叉的舌头朝自己游过来。
云峦这会儿没有再肆意的哈哈大笑,他知道白珑从儿时开始对蛇的恐惧由来已久,无论今时今日以白珑的修为可以一下撕碎多少蛇,这种童年阴影都不会消散。
云峦轻轻搂住白珑的肩膀,道:“别怕!峦儿在这呢!”
白珑回了回神,稍微放松了一些,眼前的画面和上一世的少年时期相重合。
那年白珑十六岁,抽竹拔节一般长成了俊美少年,走在街上便有人抛花丢绢帕,白珑不但不害羞,反倒笑意盈盈的打招呼,那年云峦只有十三岁。
白家请了远近闻名的老先生开了私塾讲学,给自己子侄开蒙读书,云峦的母亲和白珑的母亲待字闺中时就是相好的姐妹,听闻白家请了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就把自己的儿子云峦也送了来。
盛夏酷暑,白珑闹脾气不肯读书,他前一天偷溜出去看花魁娘子,还大逆不道的趁着老先生瞌睡,剪了老先生的胡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先生的胡子续了好多年,就这么被剪了,那老先生气的打哆嗦,白珑的父亲见儿子如此顽劣就赏了一顿藤条,罚他在祠堂罚跪思过,不到天亮不许出来,也不许吃东西。
白珑委委屈屈的承认错误也不管用,只能跪在祠堂等着父亲消气。
云峦见太阳落山,白珑也没有从祠堂里出来,就到厨房藏了一个豆沙包悄悄进了祠堂,远远地在门口,就看见一个俊秀的雪白团子一拐八道湾的跪在蒲团上。
云峦进了别人家的祠堂,当然要毕恭毕敬的卸掉腰间袖珍的佩剑,上柱香,拜了三拜,白珑被父亲用藤条抽打了几下,屁股不敢落地,也不敢跪坐在脚后跟上,只能歪头看云峦振袍摆袖,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礼,扣了响头。
白珑沙哑着嗓子问道:“又不是你家的祖宗,你磕这么响的头干什么?”2
“白家先人都是朝廷栋梁,我在白家读书,自然要毕恭毕敬。倒是你,珑哥哥,这样跪在蒲团上对先人不敬。”
“我是来罚跪思过的,也不是来上香拜祭的。”白珑的英俊小脸因为腰背屁股上的刺痛而变得有些滑稽,话是这么说,白珑还是勉强扶正了身体。
“我从厨房带了这个来给你吃,珑哥哥。”云峦拿出那个热乎乎、白花花的豆沙包。
白珑跪的累了,又没吃东西,这会看到诱人的豆沙包,犹如见了救命恩人,接过豆沙包吃了起来。
“峦儿。”白珑学着母亲的叫法,继续说道,“以后我就是你哥,到哪提我的名字,我罩着你。”
云峦年纪虽小,却最用功,读书也最认真,从不迟到早退也不会调皮捣蛋,总是一派温文儒雅之中略显板正,所以,白珑平时不怎么和云峦玩。昨日,白珑和几个同龄的学生偷偷溜出去喝花酒,一睹翠云楼新晋的花魁娘子畲姬姑娘的芳容,少年之身,血气方刚,喝酒正是性起的时候正好被赶来的家丁逮了个正着。好巧不巧,昨日街上碰见了云峦,白珑自然觉得是云峦告的密,本想罚跪出去以后,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小弟弟,奈何云峦腰间佩剑有些吓人,没办法,云峦的父亲是戎马将军,他家的儿郎,从小习武佩剑,却没想到云峦这个小不点还挺有义气的。
一个豆沙包轻易地改变了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看法。
云峦觉得白珑长得真好看,宅子里的姨娘、戏台上的小倌、画上的仙子,他们加起来,也没有白珑生的漂亮。小小的云峦看的痴迷,干脆双手托腮看着白珑吃豆沙包,看着看着,伸出手指,抹掉了白珑嘴角粘着的一颗豆沙,放在了自己的嘴里,真甜。
“珑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别嫉妒,天生爹妈给的,后天学不来。”白珑呷了一口茶水,顺顺自己的胃,看看云峦,补了一句,“你也挺好看的,就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
“珑哥哥,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吗?”
“没有,干嘛?”
“你要是有姐姐或是妹妹,我就回家告诉我娘下聘,定个娃娃亲。”
白珑噎了一下,臭小子,人不大,心思不少,他还没想着娶媳妇的事呢,这个小屁孩倒是先惦记上了,不过,昨日的花魁娘子畲姬倒是美艳风情,昨天走的狼狈,白珑的荷包落在了那里,里面还有他一直带着的护身符。
忽然,祠堂门口一阵阴风吹来,两个孩子聊得热闹,没有注意到有一条长长的黑影正在房梁上盘绕。
那黑影蜿蜒扭转,扭着身子从房梁探下,借着祠堂内的烛火,一个蟒蛇的影子正好映在两个孩子正对面的墙壁上,那巨大的蛇头还在嘶嘶的吐着蛇信子,那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可以看见猩红的分叉舌头马上就要把白珑和云峦卷进自己的嘴巴,吞吃入腹。
两个孩子瞳孔炸裂,张大嘴巴,全身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背,千钧一发之际,云峦随手拔出自己佩剑,飞身而起,将白珑向旁边扑倒,那大蛇的目标是白珑!
云峦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个子不高,腰间佩剑比匕首长不了多少,但却十分锋锐,云峦临危不惧,一鼓作气,朝那黑影连劈数剑,明明是没有实物的黑影,可那佩剑却分明砍到了铠甲一般的东西,甚至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黑影倒退,暂时收了攻势,蛰伏观察。
云峦收回佩剑,从剑锋上摘下一片鳞片,那鳞片手掌般大小,乌黑发亮,那是蛇鳞。
云峦轻轻扶起地上的白珑,白珑浑身发抖,轻轻扯住云峦的衣袖,声音颤抖:“是它,是它,它又来了!”
“珑哥哥别怕,自古邪不胜正。”
云峦身量不高,却自带一股子凛然正气,反手将白珑拢在身后,云峦曾经听母亲说过,白珑自小不知为何,容易招惹邪祟妖灵,想来这黑大蛇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来者何方神圣,畏畏缩缩藏头露尾,为人不齿,快快显形,我来会会你!”
吊着的黑影愣了一下,只见那蜿蜒至房梁的长尾巴慢慢放下,盘踞挺立,现了身型。
黑气慢慢退去,头、眼、舌、身、尾......乌黑发亮,他的身体足有一个成年大汉的腰身那么粗,一双细长瞳孔阴森诡异,硕大的蛇头不断地吐着舌头,左摇右晃的似乎在戏弄眼前两个稚嫩的少年。
“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纠缠我?”白珑从云峦背后探出身子,指着那蛇怪喝道,“还不快走?”
那大蛇悠然的盘在对面,不离开也不攻击,只是饶有兴致的盯着两个孩子看。
白珑浑身哆嗦,终于忍不住声嘶力竭的呼嚎:“救命啊--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白珑冷不丁一嗓子响彻整个宅子,外面很快传来下人家丁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少爷——来了——少爷——我们来了——”
那黑大蛇忽然怒目圆瞪,挺直身体,快速滑行,直奔白珑而来,速度之快,转眼就到了眼前。
云峦反手推开白珑,一手持剑朝着黑大蛇的肚腹刺来,那大蛇迅速调转方向,肚腹被云峦的剑尖划破了一道清浅的血口。
那大蛇全然不在意,忽然化作一道黑气,直扑一旁奔跑的白珑,两个孩子哪里是那黑大蛇的对手,云峦亲眼看见那一条黢黑的迷雾迅速的钻进了白珑的眉宇之间,好像进入了设在白珑眉毛之间的一道大门,家丁护院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那黑雾的一截尾巴将将没入少爷的眉心。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那东西进入了少爷白珑的身体!
所有的人都如石化一般,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白珑昏倒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就是咬着嘴唇紧张的望着自己的云峦,握着佩剑像个战士,这个小峦儿真厉害,以后肯定有出息,不像自己这样害怕......